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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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塔山的黎明(1)

北塔山的黎明,是由朝霞点染成的。

就是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就是这如今大比例的地图也标示不出的牧场,在六十年前,北塔山主峰阿同鄂博之下的激战,曾经成为新闻焦点。

清晨,风中传来边防连战士们齐唱《北塔山之歌》的歌声:

北塔山真高,

四季风呼啸。

边防站是我的家,

远离故乡在前哨。

走出房屋,我立即就成为黎明景致的一部分。我快步走向战士们集合出早操的地方。我将为他们作一次没有列入预定日程的报告:《北塔山六十年》。

北塔山的历史相对短暂。

北塔山是中国与蒙古国之间的界山。辛亥革命之前,它与整个外蒙古都在大清版图之内。辛亥革命后,内陆亚洲处在动荡之中。清朝原由乌里雅苏台将军统领的外蒙古宣布“独立”。民国政府自顾不暇,一度准备放弃科布多、札萨克图汗、唐努乌梁海、阿勒泰等边疆区域,以便退守新疆塔里木,进而维持中原稳定。新疆的第一任督军杨增新,则力排众议,提出只有保住阿勒泰,新疆才不至于陷入动荡。放弃阿勒泰,就不可能遏制瓦解全国的趋势。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不但阿勒泰由直属中央政府改为归属新疆,与阿勒泰山紧邻的北塔山,也成为中国新疆境内的山群。从清朝至今,北塔山始终归属中国。

北塔山,自古是中国西北民族的游牧区域。这个地名第一次为外人所知,是18世纪初。1709年,瑞典炮兵少校雷纳特,为俄国军队俘虏。在中亚蒙古汗国度过了十几年的战俘生涯之后,他与妻子布丽吉塔终于回到家乡。随他们一起回瑞典的,有十多个来自新疆和田的仆从,同时,他们带回了几幅反映17世纪后期中亚情况的珍贵地图。这就是着名的《雷纳特中亚地图》。

在《雷纳特中亚地图》上出现了北塔山这个地名,它的原名是“BAI—TAGE”,音译“北塔格”(拜塔格)。《中国历史地图集》据清代内府地图,将其标为“拜山”,实际是中外合璧的名字。在西北民族的语言中,BAI的含义是丰富、众多。新疆曾将富人叫“巴依”。TAGE是山峰。蒙古人习惯这样称呼,比如“巴音布鲁克”(着名的天鹅湖),就是“泉水丰富”。北塔山是蒙古等北方民族对那里地貌的归纳——山峦密集。北塔山不是中文地名,它的含义也不是“北方的如同塔一样陡峭的山峰”。

从出现《雷纳特中亚地图》以来的两百多年间,北塔山几乎被外界遗忘,直到六十多年前的1947年。

1947年的北塔山区域,与此前不同的,只是多了一个路经的哈萨克部落,这个部落由乌斯满带领,正在从阿勒泰向巴里坤迁徙的途中。游牧民族的迁徙,实际上就是一次漫长的放牧。部落的一切,从每个牧民家庭到所有的家畜,都在行程中。

乌斯满出生于新疆阿勒泰专区富蕴县,是哈萨克毛勒忽部落头人。当时在伊犁、塔城、阿勒泰,乌斯满成为与“三区革命”对立的领袖。1947年初,乌斯满带领部落退出阿勒泰,一路东行。2月,到达北塔山,暂时停留在北塔山主峰西南的草场。当时,北塔山由从河西调防进入新疆的骑兵第五军的一个连驻防,连长叫马希珍。

1947年6月2日,蒙古边防军派两个信使来到北塔山的马希珍连部,下达最后通牒,说北塔山在蒙古国境内,要求一切中国的军人与百姓,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从北塔山制高点阿同鄂博的工事撤离,退到十五公里以外驻防,马希珍拒绝了。实际上,作为一个边防军人,马希珍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以说在奇台县城面前——在天山北坡之前,北塔山的阿同鄂博是“最后的防线”。

1947年6月5日黎明时分,蒙古一营兵力在五架米格飞机与野战炮集群炮火掩护下,向布防在北塔山主峰阿同鄂博脚下的马希珍部发动突然袭击。同时,也将乌斯满部落驻扎游牧的大石头至乌龙布拉克草场划入战区。来自蒙古的军队显然以为可以一举占领北塔山的主峰,但在马希珍部死命抵抗之下,始终没有达到目的。从6月5日到6月27日,北塔山进行了大小二十多次战斗。这些天里,马希珍连得到了哈萨克牧民的支援,他们面对强敌,坚守边防线,没有后退一步。

这就是内陆亚洲影响深远的事件——“北塔山之战”。

因为为蒙古军人提供空中支援的是前苏联空军的先进战机,北塔山事件使美国与其盟国以最快的速度产生了激烈的反弹。

北塔山事件一经报道,立即引起举世关注。从1947年6月至9月,先后有美国国际新闻处、美联社、纽约《每日新闻》《纽约先驱论坛报》、法新社等国外媒体的记者,专程到北塔山作实地采访。中国国内报刊都发有专稿。这场没丝毫铺垫的血战,甚至被称为“西北的九一八”(中央社电稿中语)。苏联一方的报刊也是连篇累牍,指桑骂槐。一个冷落的小地方北塔山,因为一场突然爆发的激战,一夜间名扬天下。

如果沉心下来读了当时媒体的报道,你会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在高潮中,中国的媒体比如《大公报》《申报》等,已经拿“北塔山事件”与明清之际吴三桂借兵于满洲相比了。可北塔山原来是无人过问、连地理学家也不一定都听说过的荒山,为一个掩藏在大山的怀抱中的小小的边界哨所,会使刚互相承认的中、蒙两国打上一仗?美国、苏联会选择这个冷僻的地点,冒再次将全世界拖入另一场大战的风险?

然而,从1947年6月开始不到一百天时间,北塔山经历了由冰点突然直达沸点的炽热,又经历了从正午阳光下跌入午夜一无所见的黑暗之中的刺激。先搭错了线,马上就跳闸。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事件的来由,揪出真凶,它就退出了报刊的头条位置。北塔山重归寂静,只在战场留下了一片焦土、成百具尸体、残垣断壁。当然,它将长期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它将永远留在历史上。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场“乌龙”战争;在后人看来,这是一场乘坐过山车般的阅读经历。

这就是内陆亚洲的典型事件。我曾这样表达对内陆亚洲——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广袤区域的印象:在世界历史进程中,那是沉寂的地方,也是敏感的地方。在这个比整个欧洲大几倍的草原与荒漠,一支上了膛的手枪与一个精锐的步兵师,能产生相近的威慑作用;一首民歌与一位暴君,具有等量齐观的知名度。

“北塔山事件”后,摆脱了战火烧身的乌斯满和他的部落,继续向东南方移动。实际北塔山是他和这部分哈萨克人背离家园的第一站,木垒是第二站,巴里坤是第三站……。从阿勒泰开始,北塔山、木垒、巴里坤,沿途的草场,成为今天哈萨克人游牧之地。

不速之客乌斯满,到底是搅进了一场无妄之灾,还是事件的策动者之一?原来,人们的看法普遍倾向于后者。一个原因就是人们认定,他的背后有国民党嫡系将军“宋巴图鲁”——宋希濂。时间过去六十多年了,“北塔山事件”已经成为历史。“北塔山事件”虽然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但是毋庸置疑:北塔山主峰位于中国境内。马希珍和他的不满员的连队在牧民支援之下,是为保卫中国领土而战。

在“北塔山事件”发生六十周年时,我终于了却夙愿,踏上前往北塔山的旅程。

北塔山这个名字,在我上小学时就知道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小学生中广泛流传的一本连环画,就叫《北塔山事件》。1968年,作为“北京知青”,我们来到巴里坤的军马场成为“草原新牧民”。北塔山的血战与乌斯满,是巴里坤民间的一个神秘又带有炫耀性的话题,没有人高声讲述与它有关的事,更没有人想将它永远秘藏在心间。东边是黑戈壁、马鬃山、黑喇嘛,西北是北塔山、乌斯满。20世纪前期,为了生存,巴里坤人将农庄筑成要塞,将牲畜放归野外。

从1968年到1972年,在苦寒与风雪中,我曾骑着自己从马群中挑选的三岁马驹,一个村落一个村落,一片草场一片草场地巡游在黑戈壁与北塔山之间的巴里坤草原。到黑戈壁探访黑喇嘛神秘阴暗的巢穴,到北塔山听取战火轰鸣的回声,是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关于黑戈壁、“伊吾四十天保卫战”,已经成为我的《黑戈壁》一书的主题,而北塔山则是下一次考察的目标、下一本书的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