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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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遗愿

张雄自有他的主意。

事情闹到这步天地,他不能不出面干预。但如何动作,还需细细思忖。“新法”既已张布于世,大王焉肯朝令夕改?而且与“盗马案”联系来看,似乎一脉相承,这就更为棘手了。只能审时度势,酌机而行。

今天,张雄起得格外早。习练武功完毕,就在芳菲四溢的花径漫步思索。他想不待早朝即去拜见大王,分析利害,力陈己见,商订对应之策,好在早朝时通报臣僚会商新的措施。

街上行人寥寥,车辆寂然。起得最早的就是路旁设摊的小贩了。他们睡眼惺忪地钻出白布棚,用渠水洗把脸,袖子一抹,就弓起腰用木盆舀水泼洒棚前的小路。经这一泼,厚厚的虚土喝足了水,肚子沉甸甸的,也就懒得到处飞扬了。拉水车载着储满泉水的木桶咯咯噔噔地走来,在干燥的土路上留下两行湿漉漉的印辙。清晨,是高昌城最恬静、怡神的时刻。

张雄饶有情致地欣赏着这幅图画,眉宇浮起笑意。对这些,他是太熟悉,太亲切了。从呱呱落地起,他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

这片沙天无际、暑蒸焰燎的大地,使多少人望而却步;但对于他,却是一往情深。因为他知道,除了炎热,这里还有醉人的清泉,甘美的瓜果;除了漫漫黄沙,还有淳朴的民风,温柔的亲情。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他五十年的坎坎坷坷,也刻下了他的赫赫威名。

他和他家族的盛衰荣辱是与王朝的命运休戚相关的,是与高昌休戚相关的,所以他不能坐视它受到伤害。

轿子来到了昌明大道——王城最宽平、繁华的大街——向东不远,便是堂皇、壮观的王宫了。这时,只见从路北的土巷里走出一群人来。他们腰系孝带,头围孝箍,拥着八个杠夫,抬着一口古铜色棺木,履舄杂陈地向这边走来。

张雄看了一眼,没大留意。只敲了敲轿杠,催他们走快点,和送葬队伍拉开距离。轿夫心领神会,腿脚捣得快捷平稳,吱吱扭扭,唿唿扇扇像长了翅膀。照说速度挺快了,可距离反而越来越小——原来送葬者们大呼小叫直向他们追来了。

轿夫见了,都有点惊慌失措。抬着轿子跑吧,会惹得旁人笑话,有失大将军身份。不跑吧,又不知要出什么事。安弥子挥手让轿子先走,自己骑马挡在送葬者前面,而送葬者像风绕过石头一样绕开他,围住了张雄的轿子。

张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也感意外,急忙让停下轿子。

手按刀柄的卫兵在轿前排起了一道防线。

安弥子厉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嘈杂、愤怒的人群安静下来了。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商人走到轿前,施礼道:“我叫傅加斯,东罗马商人。我们都是外国客商——遵纪守法的客商,请大人不要误会。我们不过是为死者伸冤,为常年累月跋涉在丝道的商贾们申诉不平!”

张雄听明原由撩开帘子,跨出轿门,分开前面的卫兵,指着棺材问道:“这位死者是谁呀?”

“贝罗奇,突厥客商。”傅加斯说。

贝罗奇?好熟的名字。张雄记起了,诃黎布石曾经讲起他。怎么一天之间就死了呢?对了,他得了破伤风,那是不治之病……

不过在外商面前,张雄装作头次听到这个名字,问起他是怎么死的。傅加斯又把经过讲了一遍。他的富于感情的演说,感染了越聚越多的行人。人们同情贝罗奇的遭遇和外商的处境,你言我语,唇枪舌剑,像是在开声讨会。

“税收太高了!生意没法做了!”

“把人都逼死了!”

“大将军,为民请命吧!”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情绪一阵更比一阵激烈。

张雄眉峰紧蹙,一言不发。他理解他们,又不喜欢这种场面,这种情绪。待激忿的人潮稍稍平息,他声音低沉而真挚地说道:“老板仙逝,张雄深表哀悼!他远离国家,殁于高昌,我身为大臣,难辞其咎,至于税收新法,请诸位相信,我定面陈大王,竭力规谏!”

傅加斯说:“大将军乃一耿介之士,我等相信大人言信行果,不负众望!现有万人折一份,请转呈大王!”

张雄高举奏折,庄重地在头前转了个半圆,道:“放心!我一定转呈大王!”说罢,回身就要钻进轿帘。

傅加斯也指挥杠夫抬起棺椁。正要起动前行,突然蹿出了几个青壮商人强行把棺椁捺在地上,粗暴地嚷着:“不行!”接着就围住张雄叫道,“放走你,变卦怎么办?要厚殓死者!要废除税收新法,签字画押!不然,休想离去!”

张雄压住火气,和颜悦色地说:“既为君子,绝不食言!签字画押,不也可成一纸空文吗?”

傅加斯也拍着胸脯以名誉担保,要为张雄放行。可是那伙人硬是不允,挽起胳臂把张雄困在中间。

卫兵们冲上去要解救张雄,和青壮商人撕扭在一起,秩序大乱。安弥子打倒两人挤了进去,伸开强壮的双臂把张雄护在身后。

正当这时,诃黎布石骑马来了。连叫带骂地分开人群,喝令那伙商人住手。那伙人都认识布石,知道他会替贝罗奇说话,又见他那副凶神恶煞样子,都缩了脖子。诃黎布石点着他们的鼻子训斥道:“你们休要胡来!凡是能办到的,大将军会办的!”

他们都垂下双手散开了。只有一个年轻人戳那儿不动,流着泪冲着布石哭道:“白死了?就这么埋了?”

布石认出他是贝罗奇的同乡,没去责怪他,动情地说:“如要厚殓,他遗下的珍宝足以使他的葬礼像帝王一样隆重!但他不要。除了一部分赡养子女,包括这对稀世奇珍祖母绿,他都希望用来资助困厄的商旅,买来商路的通畅!”

布石一手托着一颗祖母绿走到人群之中。人们拥挤上来,瞪着惊异的、惋惜的目光竞相观看这对珍珠。想起它的主人已经孤孤单单地死去,没有亲人陪伴,受尽凌辱,而且甘愿将它们献给素不相识的陷于困境的商旅,都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诃黎布石在密密的人群中慢慢走着,两颗失去主人的明珠在他宽大的手掌闪闪烁烁地放着光辉,那是晨曦映出的五彩缤纷的光芒吗?那是天地造化投给人间的甜美笑靥吗?不,它更像泪花,贝罗奇悲哀与希冀的点点泪花。

昨天下午,诃黎布石接到贝罗奇弥留的禀报,飞马赶到驿馆。贝罗奇已不省人事了。医生告诉他,耽误太久,病入膏肓了。

贝罗奇醒来时,见到守候病榻的布石,就颤巍巍地紧紧抓住他的手,翕动着惨白的双唇,断断续续地说:“成了……千古之恨了!我……有话要说……”

布石强忍泪水安慰着他,又把祖母绿放在他手上,宽慰地说:“是我怕他们拿走,还是你的。”

贝罗奇用目光表示着理解和感激:“……我懂……不过,没用了……我在这条路上跑了二十多年,我还想跑二十年……没想到……唉,天意……天意……春天,我占过一卦……”说到这里,贝罗奇的面颊痛苦地抽搐了两下,干涩的眼眶滚出两滴浑浊的泪珠,淌落在枕边。

“那些珍珠,我托朋友一定捎给你的家人……”诃黎布石迟疑了半晌,终于说出口,征询他对财产分割的意见。

贝罗奇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张叠好的黄纸,递给布石。

布石展开,是他用墨笔写的遗嘱。寥寥数语,已把遗产分配得清清楚楚。从这份遗嘱,布石看到一个“老骆驼客”滚烫的心。

贝罗奇用最后一点力气攥了攥他的手,气息难继地说:“谢谢你的真诚关照,使我最后的时刻安详,如愿……我没给你留下什么……我确实想过,又怕亵渎——我这么想……”

留什么呢?珠光宝器吗?布石不看重这些。两心的相知不是会永远珍藏在彼此的记忆之中吗?一颗纯洁的心灵不是更使人眷念、怀想吗?

想到这些,布石也禁不住热泪珠涟,涓涓滴在晶光耀目的明珠上。他把珠光、泪光交相辉映的珍珠捧到张雄的面前,把众人的视线引到张雄的身上,满含深情地说:“作为遗嘱的执行人,我请大将军将祖母绿呈给大王,请求他了却死者的心愿,满足生者的奏请!”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使张雄的心灵受到震撼。都说商贾惟利是图,哪知贝罗奇还有如此义举呢?可见人心民意了。但是,他不能收下祖母绿。大王能否颁行矫令,未必在于见到祖母绿呀!

所以,张雄再次表示:“殚精竭虑,事必求成。至于祖母绿,一当需要,再取不迟!”

众人皆称有理,布石也不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