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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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叩响王宫的大门

图案华丽的腥红氍毹上,歌舞伎们正在表演独具风采的高昌乐舞。十六名窈窕淑女,身着雪花绫襦衫,锦袖长衽;腰束宝相花丝带,折裙盖足;脚蹬高跟赤皮靴,描贴金色花形;额头抹红,面饰赤花钿;肩披紫罗巾,舒卷如波。她们踏着管弦吹奏的乐曲,时而轻甩长袖,慢移步履;时而如转蓬飞旋,目不暇接。

观者为如火如荼的场面所吸引,为精妙婀娜的舞姿所震惊,一会儿赞叹不已,一会儿鸦雀无声……

高昌乐舞是西域著名乐舞之一,与龟兹、安国、疏勒、康国的乐舞齐名。由于高昌地处东西交通的要冲,不仅是繁华的商品集散市场,也是各国文化、艺术相互交流、融汇、渗透的场所。所以高昌乐舞也荟萃了东西艺术的精华,并和当地民族的固有艺术传统合为一体,在舞姿、韵味、旋律、服装诸方面都自成一格,散发出特有的异彩幽香。高昌乐舞后来还被列入唐朝宫廷“十部乐”中,专供皇帝、朝官观赏。

此刻,风光旖旎的王宫里,堪称是流光溢彩,飞歌映舞。鸟儿扫兴了——没人谛听它的歌喉;烈日收敛了它的威风——人们沉迷于婀娜肢体的优美造型,无人留意额头的汗珠。

张雄坐在哲丽娜的身边,眼睛瞪着前方,从后背看,似在专心专意地欣赏,可歌舞伎们都为他目不斜视、呆若木鸡的神态,闹得心里“打鼓”,不知这位大将军犯了什么病。有时麹夫人用臂肘碰碰他,他的嘴角立时往后咧一咧,像在笑,又笑得不是时候。

张雄没心思看戏了。

从赛场回来的路上,他有意落在了后面,布石告诉地,囚车已经离开后宫,向北行驰了。他的心霎时悬在了半空。像是一场运筹了许久的决战,尽管缜密筹措,成竹在胸,但是,兵无长势,水无长形,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什么意外的事都会发生,他怎能高枕无忧呢?他暗暗祈祷,求菩萨赋予安弥子以智慧和毅力。

张雄转脸看了看麹文泰。麹文泰嘴里嚼着什么,正扭过脖子,觑眼看着阿史那贺男。贺男刚好站起,笑嘻嘻地让哲丽娜走出,坐在乐伎的旁边。

眼前换了个新节目。四个女子穿着朝阳红长裤,碧罗纱短衫,扮做沙枣树;四个女子穿着嫩黄色折裙,蛋青色长衽短衫,扮做清泉水。哲丽娜弹着琵琶,领唱“愿为沙枣兮立于路旁”。歌伎、乐伎适时地伴唱、伴奏,“沙枣”、“清泉”依着词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新颖、活泼的形式,在教坊还是首创,也引起了观者浓厚的兴趣。尤其是筵会的主角献歌献乐,更使人情致盎然。这么一副天赋的流水行云似的好嗓子,若非这样的吉日良辰,除了她幸运的丈夫,谁能饱此耳福呢?

恰当歌正圆、舞正酣、情正浓的时刻,出乎众人意外的,从高高的宫墙外,密密绿叶间,由徐徐的清风吹来一个人的歌声。起始还无人留意,也许大家都为袅袅的歌、翩翩的舞迷住了,神魂颠倒了。可是,等到哲丽娜撂下琵琶,闭住双唇,神不守舍地离开座位,向唱歌的方向缓缓步去的时候,等到伴歌、伴舞、伴乐都因而停下来的时候,大家才都不约而同地去听这支歌,这支与哲丽娜唱的浑然若一的歌。这是个男子的高亢的歌声。虽不能说悠扬、优美,但每个人都听得出,他在使劲唱、尽情唱,用他全部身心、全部感情在唱。

哲丽娜目不斜视地横穿过舞台,像着了魔一样,直到麹文泰对她叫着:“吐屯夫人。”哲丽娜才如梦初醒,对麹文泰呓语般地下着命令:“谁在唱歌?快把他请来。”

麹文泰向宫卫问道:“谁在唱歌?”

稍顷,安弥子跑步进来,跪下禀报:“启禀大王,是个罪犯。”

麹文泰:“罪犯?”

安弥子:“正押解出城。”

哲丽娜“啊”了一声,急忙说道:“快请!”

麹文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算啦!罪犯闯宫,冲撞祥瑞,速速赶走!”

哲丽娜一面喊住安弥子,一面固执地申诉:“只有他才唱出了词的本意,我恳求把他放进来。”

安弥子趁机补充道:“他是位术士,言说王宫有吉祥之兆。”

张雄听出这话是说给他的,立即接道:“吉日自有祯兆,会为王宫升起吉祥的彩虹。安弥子,快请!”他果断地向安弥子挥手示意。

安弥子未等麹文泰说话,就急忙跑出宫门。

麹文泰见张雄父女执意如此,也就顺水推舟。心中咒骂沙飞真不精明,偏偏碰在这个根节上。

不过事出有因,也怪不得沙飞。

张雄得到情报时日已过午,距婚宴不足一个时辰了。为了稳妥,需要争得一段缓冲的时间。当他得知要用禁军牢房的囚车,立即就想起那个瘦黄脸头目。那是他的老部下,跟他鞍前马后十多年,年老体衰了,谋了这么个官衔。张雄把他请来,置酒相待,赍赠银两,最后明确用意。小头目见这么个风水先生竟劳动张雄大驾,哪敢大意?回去后,就佯称囚车急需维修,给张雄赢得了宽裕的时间,使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确保每个环节万无一失。

但事情的发展迂回曲折,始料不及,很难完全依循设计的轨道。只能根据瞬息万变的态势,当机立断。

李加也同样如此。

当他被推进囚车,跟其他犯人一道,在吱吱扭扭的木轮车身的摇摆中沿着长巷缓慢行进的时候,他心里清楚,这一步一步都是在走进死亡的窟门。他想得很多很多,旌节……诃黎布石……

失散了十三年的女儿……然而目前,首先要摆脱险境。怎么办呢?还得沿着“术士”的身份想法子。他便故伎重演,手指王宫的上空,高声喊道:“祥云际会,阴云浮动!我要为大王披祥瑞,驱妖邪……”禁军骂他,打他,他依然疯疯魔魔地喊着。

囚车驰离了后巷,驰离了寂静的小街,来到了北城墙下的大道,直向西走,就要到金章门了。这时从南北大街跑来一彪人马,为首的是安弥子。他堵在囚车前面,勒住了马缰。

沙飞迎上前来,喝问:“你要干什么?”

安弥子客气地说:“我奉左卫大将军之命,解送术士回府,大将军要细鞫详审。”

说罢,就递上手令。

沙飞不接,扭过头:“非大王之命,沙飞不从!”

安弥子见他不接,展开手令读起来:“尔等粗疏蛮庸,贻误大计,轻率处置,噬脐何及?着即将术士押送左卫大将军府,延误者军法裁处!”安弥子读罢,目光冷峻地看着沙飞。

沙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角不停地抽动着。那些话好像都是骂他,他怎能感到舒服、自在?

安弥子见状,不失时机地说道:“如若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现在,大王和大将军就肩挨肩地在王宫坐着哩!”

沙飞翻了翻白眼,心想:莫非大将军说服了大王?反正大将军府和王宫也差不多,犯不着去得罪张雄。

沙飞同意了。

李加的囚车转头向左,从南北大道拐进了王宫的西街。

张雄设想,即使沙飞不准把术士解进他的官邸,也要让沙飞来找大王问个明白。这样,他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术士辩护,逼迫大王做出让步。

李加身在樊笼,哪知别人的苦思焦虑,只有任人摆布而已。

走进西街,他又不住地喊道:“祥云际会,阴云浮动,我要为大王披祥瑞,驱妖邪!”

蓦然飞来的悦耳、熟悉的歌声中断了他的呐喊。凭着感觉,他相信这就是他的哲丽娜。他报以嘹亮的歌声,不只转告女儿翘首期待的讯息,而且是为了叩响进入王宫的大门。

李加踏进了王宫的圣土,披枷戴锁,铁镣锒铛,和绿瓦红墙、阶草庭花是那么的不协调,和涂脂抹粉的男女、歌舞升平的气氛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以至于从他进入达官贵人的视野,歌乐笑谈便全都嘎然切断了,众目睽睽地看着他“当啷、当啷”向前走来。

这金石之声,声声都敲击着哲丽娜的心扉。她多么想跑上去问个水落石出,可她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罪犯叩见大王千岁!”李加彬彬有礼地向着麹文泰施礼。

“适才是你所唱吗?”麹文泰满脸不悦,厉声质问。

“正是。”

哲丽娜这才开口,语气缓和而温柔:“今天,是王宫的大典,你愿和我一起唱歌,为诸位大人助兴吗?”

李加:“尊敬的夫人,参加王宫盛典,我至为荣幸。只是这枷锁……”

哲丽娜令开锁、解镣,又端起杯水递于李加。李加接过,一口气喝了个杯底朝天,然后和哲丽娜一同来到乐伎前面,伴着乐曲,畅怀歌吟,声达碧霄。舞伎们也翩跹起舞,凤飞鹤翔一般。那歌词是:

愿为沙枣兮立于路旁,

披沙沐风兮迎客送往。

用吾金果兮充汝饥肠,

柔枝细叶兮为汝遮阳。

愿为清泉兮流在路旁,

滋滋青丛兮绿映沙光。

蹉跎过客兮以水代浆,

吾以吾血兮助汝还乡。

歌罢了,舞歇了,歌舞伎们先后退场。

哲丽娜命人给李加搬来座椅,又令宫女将果盘置于李加桌前,自己也坐桌旁,急不可耐地问道:“敢问术士,贵姓大名,从何处而来?”

李加大口嚼着甜瓜,噎得伸脖子瞪眼,故意装作放荡不羁、不拘礼仪的样子,他边嚼边说:“江湖术士,何劳动问。”

哲丽娜:“你的歌唱得如此美妙传神,敢问是何人传授?”

李加用袖子抹了抹嘴唇、脸颊上的瓜水,扭了扭腰杆,和善地望了眼哲丽娜,继而大嘴一张仰头笑了起来:“路经宫外,随口对答而已!”

“出口应对?你倒是个奇才。”麹文泰对哲丽娜礼待囚犯大为不快。他没忘记面前这个大吞大咽的“术士”,就是他心目中的唐朝使节!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拍着桌子问道:“你在宫外喧闹,是何居心?”

李加转离座位,趋步大王面前,揖礼道:“大王,我身为囚犯,途经宫外,忽闻仙乐声声,飘落九天。定睛细看,只见紫气浩荡,霓彩纷呈,向着王宫扑天盖地涌来!”

李加潇洒自如地指天划地,活灵活现地描画着他目睹的天象,把个笃信神佛的麹文泰讲得意痴心迷。

“噢?此乃何兆?”麹文泰动心了,态度也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此乃祥兆啊,大王!”李加答道。接着,他“噔、噔、噔”跑了几步,立在大王桌前,陡然压低了嗓门,神态又严肃、又庄重,“我凝神细细观看,紫气霓彩,飘浮不定……”

麹文泰一听李加的声调,就觉得脊梁骨直冒凉气,心惊胆战,着急地问道:“飘浮不定?”

“原来有阴风窜扰。”李加手指西天,仿佛见到兴风作祟的鬼魅。他斗胆地俯首在大王的耳边,神秘地言道:“我来,正是为大王披露吉祥,驱尽灾邪。”

“哦?好好!”

麹文泰捣着两只手,满腹狐疑地说道。此时,他没有解除对“唐使”的防范,却又希冀“术士”的预言。“术士”渲染的“大吉大利之兆”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他想通过“术士”的嘴巴,为他的所作所为觅到神祗的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