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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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割不断的情丝

哲丽娜的确很累了。她倚枕假寐了一会儿,又坐起来。门窗敞开着,却觉不出一丝凉风。房子就像蒸锅,闷热,窒息,任阿欢怎样使劲地扇,也扇不去身上的汗珠。

院子里静静的,听不见鸟叫,也听不见人的喧哗。只从王宫东侧的草场上,时高时低地传来马群的奔驰声,人们的吼喊声。

盛筵早结束了,酒足饭饱的贵宾们正在举行隆重的赛马比赛。本来哲丽娜也光临了这个特为他们举行的盛会,由于玉体欠安,提前退场了。那种欢闹、狂热的场面她有些经受不住了。记得前两年,一见别人在赛马场上像长了翅膀,她就坐不住了。立时跨上花斑马,尾随着跑上一程。虽然她骑术欠佳,不敢跟骑手们一争高下,可她喜欢赛马。那驭风逐电的骏马,亢奋无畏的骑手给她平添勇气,使她艳羡不已。可是现在,反而使她感到烦躁。

她抱着琵琶,随手拨弄了两个乐句,又停下手,弹不下去了。

忽然,她提高声调问阿欢:“你说,那位术士怎么样了?”

“我哪能猜得出?反正大将军总是稳操胜券的。”阿欢满有把握地说。

刚才在宴会上,哲丽娜虽和阿爸、阿妈并肩挨坐,千泉、碎叶聊个没完,就是没敢问这事。

这个时候,张雄还在看台上。表面看来,他确实稳坐钓鱼台,泰然自若地看着赛马,轻松地和身旁的麹夫人、贺男比比划划,说说笑笑。他的目光有时掠过诃黎布石。从那短暂的一瞬,布石看到的也是踏实,是坦然。

可布石却有些悒悒不乐。他认为,张雄常常失于过分自信。

他不能不预留一招,让白斥候率人埋伏在山口,一旦张雄失算,务在进山之前劫出李加。

新的一轮比赛又开始了。贺男要参加,他向麹文泰和张雄道了别,就去更换装束。沙飞匆匆走来,在远离人群的角落和贺男头碰头地嘀咕了好一会儿,比赛都为之推延了。

“他们在嘀咕什么?”布石想。御马厩内布满了暗哨,王宫四周的通道都由禁军把守,他们还要耍什么花招?

沙飞走了。

贺男来到大王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大王怔怔地瞧着贺男,也不说话,像是出了什么事。

诃黎布石再没心思看下去,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想往前面走一走,迎一迎安弥子或别的人。紧要时刻,一分一秒都是极为宝贵的。

走到长春斋附近,正巧阿欢撩帘走出来,看见了他,失声地叫道:“布石将军。”

“阿欢。”布石抬头,也意外地呆住了。

“我们……哲丽娜小姐在这儿呢。”

布石已经走到了门前,隔着彩珠串成的门帘看到了哲丽娜。

他张了一下嘴,没喊出那三个字——那个使他销魂、也使他心碎的名字。

“布石!”哲丽娜习惯地喊着。霎时又觉自己丧失了这个权利,面颊火辣辣地急忙改口道:“诃黎布石将军。”

布石没予理会,拔腿就走。

阿欢拽住他,难过地说:“那能怪小姐吗?你还恨她?”

布石站住了脚,高昂着头,既没开口,也没转身。

哲丽娜从布石的神态中看不到一丝昔日的温情,却只看到极度的冷漠、怨恨,心头不免掠过无限悲凉。“你恨我,我知道。你也许骂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是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何尝没被乱箭穿得粉碎啊!”

哲丽娜苍白的面孔埋在手掌里,削瘦的肩膀不住地颤栗着。

她渴望见到布石,向他诉说自己无尽的委屈和真实的爱恋;她又不敢再见布石,恐怕他不肯理解自己,原谅自己。此刻,布石的态度,使她更深切地感受到,这段不情愿的婚姻,既使自己陷入无边的苦海,也深深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她真想大哭一场,倒一倒心中的苦水。可是,她的身份,她的教养,和这个环境都不允许她这样。她只能把江河一般滔滔的泪水都流进自己的心海里。

这抑制的哭泣,切肤的悲哀,使诃黎布石油然而生怜悯之情。他多想撩开珠玉叮当的门帘,像过去那样……但他很快克制了过分的冲动,平息了激荡的狂潮,低沉地说:“是的,我恨你,恨过你。可是冷静下来我又想,我连鲜花和莠草也分辨不清吗?你定有你的难言之苦。”

“我是不幸的,无能为力的。当我发现只有这条路的时候,当我认定这样做,能够解除亲人的忧愁,对高昌会有裨益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哲丽娜泪眼望着布石,期待着他的理解和同情。

她没料到,她的话使布石堕入了更深的苦痛之中。

“骗局啊,多么大的骗局啊!”布石双手攥得格崩崩响,双眼喷出怒火。他面向哲丽娜,忧心忡忡地说:“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

哲丽娜像畏惧地狱之火一样慌乱地摇着手说:“不,绝不会的,太阳不会坠毁,大地不会沉沦,我献上了一颗万箭穿透的心,菩萨是有眼的。”

“你太虔诚了。然而冷酷的现实并无悲悯之心,不会因为你的虔诚改变它的丑恶。”诃黎布石停顿一下,向前迈了半步,忏悔似地说,“为了你的幸福,我曾发誓奉献我的性命。现在,这个权利属于他了。”

“我嫁给他,不是为了寻求幸福。你该记住。”

一直立在房角望风的阿欢,这时对布石悄声喊着:“布石将军,进房子说吧,赛马结束了。”

哲丽娜也掀起了珠帘,请他进来。

诃黎布石和她深情地对望着,半晌也没说话,也没移动步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地、郑重地说:“请你记住,需要的时候,我仍愿履行我的誓言!”说罢,浅鞠一躬,转身就要离去。

哲丽娜至为感动,她分开彩珠,左腿迈出门槛,恳切地哀求道:“再不要这样。布石,你也该成家了。”

“我知道该怎样做。”布石回首,凄然一笑,就迅疾地走去。

哲丽娜泪眼朦胧地望着诃黎布石魁伟的背影,扑扶在门框上,强抑着血泪翻涌的心潮。

阿欢摇着她的手臂,劝解着:“老爷往这边走来了。快别哭了,夫人。”

哲丽娜被推回屋里,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蒙上块青纱巾,就侧身向里睡下。刚伪装好,阿史那贺男也声洪嗓亮地掀帘走进来:“夫人,你看……”

“轻点,夫人刚睡着。”阿欢正收拾盘碟,声音轻轻地说。她见贺男捧着件褐色的毛皮,便过去低声问道:“老爷拿的是什么?”

“玄狐裘。”贺男夸耀地抖开拿到阿欢身上比量着,“你看,毛色多好,稀世珍品。先给我倒碗水,渴死了。”

阿欢递碗给贺男说:“冰镇果汁,夫人都让备好了。”

贺男一气饮完,捋了一下胡髭上的水珠,说:“要给夫人做件玄狐裘袍,你说多有排场。”贺男越说越高兴,调门也就高了。

“什么呀?”哲丽娜揭开面纱,慵懒地说:“把我都吵死了,刚刚迷糊着。”

“别生气,你快来看呀。”阿欢爬上床把她扶起,“老爷刚拿回来的。”

哲丽娜用手抚摸着,又贴在胸上搓揉着,不住地夸赞:“这么柔软、光滑,哪儿来的?”

“你猜?”

“我头疼,哪能猜着。”

“我赛马夺魁了,大王的奖赏。”

“你还夺魁了?”

“大王说,‘你不下场,这么好的玄狐裘怎么给你呀?’”贺男的脸贴着哲丽娜,亲昵而诡秘地说:“我就骑了御厩里的追风踔电马,谁能跟得上?”

说罢,贺男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