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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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父女的隔膜

在朦朦胧胧的似梦似醒之中,李加依稀听见啁啁啾啾的鸟叫声。像是很远,从长安他的住所,从那片芬芳的丁香花丛和葱茏如伞的梧桐树林里。又像很近,就在耳窝,明晰婉转,动听怡神。他爱听鸟鸣,尤其是第一抹曙光掠过树顶,催醒贪睡的鸟群的时候,它低回的歌声也含着空气的清新和花蕊的幽香。

李加恍然犹如仰在那把汉中的躺椅上,在百鸟鸣奏的乐曲中闭目养神。可是那根“值勤”的神经提醒他:“你不是和女儿重逢了吗?不是见到昼思夜想的哲丽娜了吗?”他这才忆起,昨晚是女儿打的洗漱水,铺的被褥,服侍自己睡的觉,女儿还用药水帮着擦洗身上的伤痕……

李加睁开酸涩的眼皮——他醒了。

明亮的阳光照在床头,晃得他只能眯起眼睛巡视周围的环境,巡视之后,他完全相信了“值勤”神经的提醒。

四周杳然。什么地方在做“道场”,飘来钟磬渺渺的声响。

“哲丽娜呢?”他坐起,暗想。

“父亲,您睡好了吧?”他刚闪出那个念头,作为回答,就听到了哲丽娜乐滋滋的话语。

哲丽娜早起床了,也用过了早餐。她见父亲脖子窝在枕头边,扯着响鼾,睡得那么香甜,料想父亲太疲乏了,现在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了,就没去惊扰,只坐在小凳上,守在床头,手上还缝缀着衣扣。

“这一觉睡得,几个月的乏都解了。”李加笑着,“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您也该用饭了——睡觉可顶不了吃饭!”

哲丽娜风趣、亲切地说。她用牙咬断白线,把件浅黄色绸衫递给李加,说:“穿这个吧!你那衬衣都变色了,该换换了。”

“你做的?都会做衣服了?”李加问。

“您当我还是小孩子呀。”哲丽娜说,“我去给您预备早饭——都快吃午饭了——洗漱水在那儿,也放好了。”

哲丽娜说罢,麻利地撩开门帘走出了房间。

李加心中不由升起爱怜之情。哲丽娜是他惟一的亲人。意外的相逢,对于垂暮之年的他是多么高兴呵!如今,女儿又是那么孝顺、勤快,片时不离地照护着他,惟恐有所不周,惟恐他陡地远走高飞。这些都使李加感到欣慰,她还是小时的哲丽娜。

但是,对于女儿的婚事他又感到困惑,甚至愤懑。在折冲将军府,他听卫兵们私下议论过,诃黎布石和哲丽娜如何相爱、订亲,大将军如何逼迫哲丽娜嫁给吐屯大人。从诃黎布石“掌上明珠”的评说和有意回避的、冷漠的表情中,李加也印证了这些议论。

悠悠万事,为什么不能尽如人意呢?冥冥之中,难道真有一个与人作对的主宰?李加简直相信它的存在了。但是作为父亲,他也无法质问女儿为什么和吐屯,而不和布石合卺?尽管他在心里已反复问过多次。

事情的发展还有更令他愀然不乐的。

吃过饭后,哲丽娜陪他去花园散步。他们停在几株玫瑰花前面。时交秋令,开花的季节已过,依然枝叶繁茂,色泽墨绿,呈现着旺盛的生机。

哲丽娜问道:“长安有玫瑰花吗?”

“有啊,而且和西域一样的多彩多姿。我的住房前面,就栽种着玫瑰。”李加回答。

“是吗?我总以为只有西域才有呢!小时候妈妈常对我说,‘我们家乡玫瑰可多了,家家都种,每到夏季,刮来的风都飘着玫瑰的香味!’”

“你妈说得对,风里都飘着玫瑰香,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们。”李加感慨地说。

哲丽娜瞧着李加,想说什么,却又低头对着花枝愣神,陷入了往事的追忆:“我妈临死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别离开高昌,海枯石烂,你父亲也会来找你……’十三年了,我天天都在盼哪,盼哪。”

“复国的第二年我就回来啦。到处找你们,问谁,谁都不知道。”李加眼前又出现了那次怅然无望的旅行。人们对他除了表示同情、报以叹息,就只有摇头。战争中,有的投亲靠友,逃到乡下,有的躲进地窖,死活都不出来。半条街都让乱兵烧光了,抢光了,尸横遍地,血沃沙原,有谁留意她们母女的死活呢?李加以为她们早已不在人世了,所以当他得知夫人的噩耗,那惊奇反而亚于女儿的生还。对于女儿,他是有种无法排解的负疚的感觉。

“父亲,您在长安高官厚禄,就没有……”哲丽娜恐怕出言唐突,拐弯抹角地问。

“你问我是否续弦?”李加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开朗地笑了笑,说:“圣上确实提过大媒,我谢绝了。圣上的恩德我永矢弗谖。”他仰望东方,似在朝堂吐露心机。“可是我有糟糠之妻,布衣之女,不敢离弃!”他看着哲丽娜,动情地说下去,“所以我在长安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有时也梦见我们一家三口漫步在繁华的朱雀街,出没在青槐阴陌、绿柳盈庭的崦嵫馆……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哲丽娜被深深感动了,她为刚才的误解惭愧地流下泪水。父亲巴望的是团聚。是请父亲留在高昌,还是自己前往长安呢?她清楚,二者都是行不通的。但她没敢说出这些实情,只笑吟吟地说:“那您就在高昌多住些日子吧,女儿也好尽一尽孝心。”

“那怎么行呵?我是肩负着圣命的。”李加突然感到右脚骨钻心地疼痛,他停止了走动。哲丽娜连忙扶他坐在一块圆石上。他继续说:“我得说服麹文泰,不在商路设置障碍,保证客商通行无阻……这个使命,看来不那么轻松的哟。”

李加一边轻捶着大腿,一边眨眨眼,好像告诉女儿,仅从这条伤腿,就可知使命的艰难了。

哲丽娜知道,那条腿是在监牢被踢伤的。提起监牢,她又联想到阿史那贺男,不禁感到一阵阵心寒齿冷,周身颤栗。她仅存的一线希望是,贺男能以昨天作为界限,在心灵上搭起一座通向长安的金桥。这个善良的初衷使她谨慎地克制情绪,没有说出一句对贺男过分的话,反而力图使父亲相信,贺男会改弦易辙。

李加只说“说服麹文泰”,有意避开女婿的名讳,恰恰更深地刺痛了女儿的心。漠视的、懒得提及的态度对于亲人之间,是比争吵甚至拳脚相加还要让人心灰和绝望的。哲丽娜忍受不了。她要沟通翁婿之间相互了解的渠道。“是不轻松啊,父亲。”哲丽娜说,“贺男也做了些错事,让你伤心。他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是你,知道你是唐使,他不会那么做的。”

“你呀,还是个孩子,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李加苦笑着说。

他觉得女儿真是太幼稚了。

“贺男会变好的。”哲丽娜固执地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的判断。她半跪在父亲膝前,轻轻揉搓着父亲的伤腿,耐心地替吐屯讲情。“我知道,他也通情理。虽然天各一方,总是一家人呀。现在见面了,您也不要太难为他了。贺男向您陪笑脸的时候,您也不要总把那些伤心的事挂在脸上,记在心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让我对他笑?”李加眼前立刻浮现贺男拔刀相向的凶相,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乘龙快婿。而可怜的女儿还求他和他亲热!但冷静再想,他多少也能理解女儿的处境,就尽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推开女儿的手,歪斜着向回走。边走边想,越想越气,又不免发起火来:“若非布石将军手疾眼快,我早就在他刀下丧生了!布石,多好的小伙子,可你……”

“父亲。”哲丽娜紧扯李加的衣袖,制止他说下去。

“他能把你绑到轿子上?”李加憋不住,冲口说出来。

“不会的,养父不会那样。是我愿意的。”哲丽娜呻吟着说。她不愿父亲迁怒在张雄身上。

“过些年,他会当可汗?”李加又逼问女儿。看来,女儿不交待清楚,他是不肯罢休了。

“我不是爱慕虚名,不是想当可敦,父亲,我是想,为了高昌,需要这样做!”

这个解释,近乎他听到的传闻,但他怀疑能有什么实效,甚至怀疑哲丽娜的全部动机。他对女儿的了解,毕竟间隔了太长的空白。他没有理睬她,又歪斜地向前走去。

哲丽娜追上他,向他讲述了贺男豁免了供应五千甲兵的粮秣,减轻了高昌的负担。而李加最关心的是贺男对唐朝、对丝路客商的态度。在这方面,哲丽娜的确说不出值得夸耀的事实。

哲丽娜怨尤地望着父亲,暗暗怪他听不进有关贺男的一句好话。李加生气地望着女儿,暗暗怪她鬼迷心窍。

他们梦想着见面,而梦醒之后的相见并不像梦中那么温馨、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