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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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将军的“延宕计”

“大将军要讨伐交河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王城。有的按捺不住欣喜,胳膊还是拧不过大腿,张雄到底俯首听命了;有的捶胸跺足,诅咒张雄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有的谨慎地钳口不语,静观事态的发展……

张雄对种种议论、种种脸色都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他变了,变得冷癖、寡欢、少语。整天一个人在房子里、花园里背着手,低着头,走呵,走呵,麹麹麹夫人唤好几声,他都听不见。对孩子们的纠缠、顽皮,他也没那么多耐心了。总是向外推他们,“去去!自己玩去!”有一次还失手把死磨赖缠的怀寂推了个趔趄。即使在王宫,当着大王和满朝文武,他也不似过去那样巧思妙语、良策不迭。大王理解他的心情,也不难为他。一团棉花是可以随意搓揉的,而要制造利刃,就少不得冶炼锻打,脱上几层皮。只要能达到目的,又何必要利刃像棉花那样柔顺呢?

看着张雄备受感情、良心的折磨,麹文泰颇为自得。他很欣赏自己的精明,以为降伏了张雄。但是,他对张雄的了解还止于皮毛。

李加的蒙难使张雄深自痛谴:为什么就没估计那么严重?就没严加防范?他感到自己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及至令他讨伐交河,他就一下子洞彻了大王的全部阴谋。他们借死囚之手杀害少卿,嫁祸于他,使他在世人面前蒙受不白之冤;使他无颜面见天可汗,斩绝他投顺大唐的途程;使他对神经错乱的女儿无法剖白、开脱自己。他曾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进王宫,欲找麹文泰算账,申斥他,痛责他,摔掉三军令箭。可是临近后宫,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记起在哲丽娜神经失常的夜晚,他偶然从地上拾到的圣谕。

少卿仙逝,使命未果,迅速、安全地送出圣谕已是当务之急;再者,诃黎布石势孤力单,难以抵挡高昌、突厥的合围夹击,自己如为统帅,可以相机给予襄助,使其免遭涂炭。

今天,他又应召来到王宫,除了大王,吐屯也在座。大王一手拎着蜡封缯裹的波斯酒,笑嘻嘻地说:“大将军烧酒点滴不沾,可这三勒浆,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不可不尝。”说着,斟了溜边的满杯,小心翼翼地放到张雄跟前。

张雄微微颔首,算是致答。

大王给吐屯和自己各斟一杯之后,举杯说:“请——品酒!”

吐屯仰起脖子,“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咂着厚嘴唇连称“好酒!”

张雄呷了一口,品了品说:“纯正芳烈!胜过高昌酒一筹。”

“那就干了吧!要是吐屯大人放开酒瘾,可就轮不上你了。”

麹文泰催促说,语气中透着欢谑。

张雄瞅着阳光倒映的黑得发紫的酒浆,不声不响地举起,喝了个精光,他用乳白的象牙箸子夹了口香菇,咀嚼着,冷不防地问吐屯:“哲丽娜在你那儿?”

“在!唉……整天在房子里抓鬼,说是找父亲!”贺男满面阴沉,把鸡蛋塞进嘴里沮丧地说。

“好好的姑娘就这么毁了!”张雄又灌了一杯,乘着酒兴,爆发似地嚷道:“都毁在了你、你们的手里!”他睚眦张裂,用箸子点着贺男、点着麹文泰。是的,他原想把仇恨都闷在心底,可是面对罪恶的魁首们,仇恨的怒火还是冲口迸出。

麹文泰见他满脸泛红,凶光外露,也心生恐惧。慌忙按住他的肩膀,陪着笑脸:“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哇!哲丽娜性子这么刚强!吐屯大人要早有所料,也不会……”

“大王也别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在这种场合,吐屯也不会吃亏。

“好啦,好啦。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不要计较了,饥不择食罢喽。”麹麹文泰把酒分别斟满,举起酒杯,发表祝词道:“为了社稷,为了共图大业,忘却仇怨,精诚合作!体念时艰,共扶大局!”

几杯酒喝罢,麹文泰说到了正题。他接到有关交河的禀报:焉耆军隔河相望,诃黎布石孤掌难鸣,正是一举围歼的好时机。只是由于突厥军未到,兵力不足,而交河易守难攻,殊难轻取……

“大将军,您看,有何妙策?”大王问。

“静待突厥军。”张雄毫无商讨余地地说。

“两天不来呢?”

“等两天。”

“三天不来呢?”

“等三天。”

“可是山洪一退,就失去战机了!”大王说,“王城空虚,老窝不要啦?不义之举,当备后忧。”张雄只想延宕时日,便讲出了这番堂而皇之的理由。

麹文泰像含了一剂苦药,吞吐两难。“我们就无法速胜?”

“有。掘交河之丘,填交河之波!谁有此回天之力?”张雄赌着气,满脸阴沉。

话刚说完,安弥子来找他。他出去稍时返回问贺男:“突厥军何时能到?”

“遇上些麻烦,也许要迟到两天。”

“我说,别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围上再说。”麹文泰摇晃着拳头,力主迅速发兵。

“你们知道安弥子来干什么?石万年的军队偷袭田地郡,你们看檄文。”张雄双手展开一张白纸。

麹文泰一看“檄文”二字,脸色煞白,对贺男怨忿地说:“你要误了大事。”

贺男离开座位说:“我马上派人,再催!”他举杯先自倾尽,削了块羊腿肉填进嘴里,大嚼着走了。

张雄离开王宫,时已黄昏。西天上沙尘滚滚,漫空盖地。黄沙翻卷着,怪啸着,像个顶天立地的恶魔,伸开无数的魔爪,向王城扑来。西域人称之为“风魔”的怪物又降临了。

将近府邸,风头已到了王城上空。门前的胡杨在风沙中顽强地挣扎着,强撑着扭弯的身躯。沿着宽长的街衢,沙土像条黄龙舔食着地上的残枝乱叶,摇头摆尾地由北向南游来。

麹夫人早已等在屋门了。一连串的打击,使麹夫人也如惊弓之鸟,终日担惊受怕。看见张雄平安地回来,自是不胜欢喜。张雄刚要拉门,她已把门扉推开,迎他进屋,又连忙关上门,把风沙挡在门外:“刮大风了,你回来得正好。”一面帮他脱下罩袍,一面拂去他沾在嘴角的草屑。

张雄任她摆布,驯顺得像个木头人。

当解到颈下的扣子,忽闻酒味扑面,夫人皱了皱眉头,没敢责备,却笑着问:“喝酒了?”见张雄点头,接着问,“跟谁?”

“大王,还有吐屯。”张雄表情木然地说。

一听是这俩人,麹夫人老大不高兴。

张雄脱了外衣,就去洗脸。

麹夫人跟在后面,小心地问:“你真要去征讨交河?”

张雄像没听见似的洗脸,擦脸,然后坐下,就是不说话。

这几天,夫人总见他闷头不语地晃来晃去,也挺着急,但她不相信外界的传言。

“你不是常说,明知其不可的事,决不为之吗?”

张雄被问住了,他不是不想告诉她,怕的是她在不经意中向王族亲戚泄露了“天机”。

夫人像猜透了他的心思,来到他身后,体贴地说:“你难过,我也不好受。我是宗女,更是你同床共枕的夫人,该说不该说,我自有掂量。”

张雄怦然心动,他抓住夫人的手,久久望着那双纯情、忠贞的目光。“我不会去打布石,我是为了救他。”他见夫人眨着睫毛似不理解,深一层解释说:“他嫉恶如仇,令人感佩,但有点鲁莽,会遇到麻烦。至于我,以后就解甲赋闲。”

麹夫人的心一阵阵战栗,她完全理解丈夫。一个戎马半生,几数者死的将军,落得如此事与愿违,怎不心寒齿冷。

张雄仰脸看着夫人,凄然一笑,感伤地问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麹夫人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说:“哪儿呀!男人,五十正是黄金季节,大展抱负的时候!”

“我也这么想过,可这些天我像忽然遭了霜打。”张雄说。

“你太伤心了。”麹夫人安慰着他。张雄阖着眼,睫毛似乎濡着泪水。眼泡虚肿,泪囊泛青,双鬓几天之间也花白了。夫人见了心头好不悲怆、凄恻。

定和、怀寂连哭带叫地从后门跑来了,一迭声地叫着:“姐姐,姐姐!”

“哪里你姐姐?”张雄呼地站立起来。

顺着孩子们的手指,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却在呜呜怪叫的风声中,在沙砾扑打窗户的“啪啪啦啦”的声音中,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在呼号,在狂笑。他们一溜小跑来到后门,女人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了。声音是嘶哑的,没有节制、没有韵味的。他们不相信会是昔日那个鲜花一样姣好、明丽的哲丽娜,又确信是她。

他们几乎同时拉开门扉,狂烈的风沙吹得他们差点仰翻。外面是土飞沙扬,残枝翻舞,周天混沌。他们用胳膊挡在眉头,在昏沉的夜幕中搜寻哲丽娜的影子。循着声音,他们来到了大榆树下。那就是她,迎风站在不远处的木凳上,长发零乱地随风飘散着,裙裾摆动着。阿欢劝她,拽她,她毫无感觉,只是在狂笑,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