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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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哲丽娜疯了

“吐屯的夫人疯了。知道吗?”

“怎么会呢?”

“亲眼所见。她亲爹还是唐朝的大官呢!说是让大将军害死了……”

“噢,气疯的?”

街头巷尾,茶肆酒楼,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传播着这条小小王城的特大新闻。

哲丽娜已经不是云鬓毵毵、肌香拂拂的哲丽娜了。

她上街已无须像过去那样,由侍女们前呼后拥,鸣锣开道。

衣服褴褛的人们也无须退避三舍,躲在远处的角落偷觑她的仪容。现在只有阿欢搀着她,始终不离左右。还有个突厥兵懒散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可见的距离。她的穿戴也不似以往那样华贵富丽,撩人眼目。现在,她通体缟素,大孝覆身,发髻上无一件闪光耀目的首饰。她目光呆痴,面容悲戚,好看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每当她从街上走过,人们都自动地让开一条路,围挤在两边。

无分男女,莫不掩面唏嘘,一掬同情之泪。她呢?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入无人之境,照样无所顾忌地唱啊,笑啊。

自从少卿归天,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卧室里,她口口声声寻觅父亲的“灵魂”。把床上铺下,旮旮旯旯,箱柜衣物翻腾个天倾地覆。灾难所及,张雄的房子也未能幸免。甚至说少卿的“灵魂”钻进了张雄的口袋里、衣袖里,也被她撕了个稀烂。

吐屯无计可施,把她关进一间空房子。她就把阿欢送去的茶饭打翻地上,或者像供果似地端端摆在眼前,只看不吃。张雄听说,派人传话来,吐屯只好把她放出,任她游逛,只遣一个卫兵监视着,防备意外。

昨天,狂风飞沙之夜,张雄夫妇把她接到家中,洗涮、饱餐之后,安顿在她原来的“闺阁”。不知由于睹物感伤,还是其他缘由,她倒俯在衾被之上,时而咬着被角抽抽泣泣,时而大放悲声,呜呜咽咽,痛哭不止。听得出来,她在极力压抑腹内的苦浆,不使宣泄。而那种强压的苦水一旦不可抑制地迸发,,更为令人心惊胆颤。阿欢横劝竖劝都不济事,只好肿着眼泡搬来了“救兵”——张雄夫妇——哲丽娜这才蒙上被子,鞋也不脱,渐渐入睡……

今天午后,她又出现在王城西原,她的父亲的坟墓前面。

李加死后,殡丧料理得很仓促,虽然丧仪隆重,而且葬于王族的陵墓。

王族陵墓位于城西偏北八九里的沙原,四野空阔,瀚海莽莽,没有森林,没有草原,没有溪水,甚至听不见一声鸟鸣虫唧。

显示着生命的活力的是一丛丛枝干似火托着片片青云似的绿叶的红柳,还有那零零落落、寂寞矮小的野草,星星点点地开着不起眼的黄花、白花。一座坟墓就是一座大沙包,流沙的长久的堆积使沙包坡度平缓,看上去像个软塌的馍馍。

李加的坟前矗立着长方石碑,碑前摆放着几束鲜花。鲜花萎蔫了,躺俯在地上。高耸的坟包周围覆盖着柳枝,散落着纸钱,风沙吹来,黄色的纸钱和黑色的灰烬在空中和地上飞舞旋转,不知所终。

和王族的其他墓地一样,李加的棺椁安置在地下一丈多深的墓室,有墓道斜通地表。因为高昌的特殊地理、气候条件,土质干燥,少雨缺雪,地下水位低,所以,尸体可以长久保留而不腐烂。

哲丽娜到来的时候,墓前已站着一个人——傅加斯。他披着绿色双层斗篷,遮阳草帽挂在后肩,一身行旅装束。他虔诚地敬献了鲜花,祷告这位丝绸之路上的普罗米修斯,为给商旅带来安宁,献出了自己高贵的身躯。祷告完毕,傅加斯缓步绕坟,漫撒沙土,祭奠英灵。正待离去,听到一个女人怪诞的哭声和笑声,他好生纳闷,抬头一看,竟是哲丽娜摇着红柳枝,没腔没调地唱着:“……父亲在向我招手,去作白云游,乘东我风,驾云头,蓝天最自由,我欲乘风归去也,绿草红花把我留……”

出殡的那天,傅加斯见过疯疯痴痴的哲丽娜。她没有眼泪——泪水已经流干了,她没有哭声——嗓子已经喑哑了。她像一尊石膏的塑像,悲哀、惨白的塑像,使每个人不忍目睹。现在,他又见了哲丽娜。悲哀在她身上转换了另种形式,就像煮沸的黄连把苦汁溶进水里,她把苦汁溶进疯子的“欢唱”之中。而过剩的精力使她体质消耗,益发骨瘦衣宽,弱不经风。

当哲丽娜走近,傅加斯迎上去小声叫道:“小姐。”

哲丽娜像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毫无表示地从他身旁经过,双手捧起干黄的沙土,轻轻撒在坟头上,尘土扑扬着她的头发和衣衫,她依旧迎风站着,撒着,不停地笑着,说着:“捧一抔沙土,撒在父亲的坟头上,呵,撒在父亲的头上——哈哈哈——沙土掩盖了殷红的血迹,一阵狂风,把血和沙都吹光……”

傅加斯看着,听着,黯然神伤。阿欢告诉他:“自从少卿大人安葬在这里,哲丽娜就经常这样。从霞光染红火焰山,到落日隐没在昆仑山背后,她都守在坟墓边,说啊,唱啊!”

傅加斯更觉怆恻,走近哲丽娜说:“贤德的小姐,草木有知也会为您流泪饮啜!忍痛节哀吧,愿菩萨保佑你!”

“啊,菩萨!”哲丽娜大声嘲笑着,狂乱地向冥冥的穹庐舞动着柳枝,“你们既然公正无私,无所不晓,为什么让芝兰凋谢,蓬蒿丛生!麂鹿夭折,虎狼奔突!原来你们也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哲丽娜在控诉,在怒责,她的视野中浮现了什么?是每年风尘仆仆地赶到石窟寺焚香礼佛?还是俯伏菩萨足下诚心诚意地祈祷许愿?是嫁给吐屯的崇高的自我牺牲?还是含恨绝命于箭下的父亲?她曾笃信佛祖、神灵,以为他们真能惩恶扬善,识伪知真,但是,血和泪教训了她,她幻灭了,她要控诉这骗人的神灵,控诉这充满欺诈、伪善的世界。

傅加斯继续说:“我与令尊交深谊厚,得益匪浅。令尊尽忠职守,不辱使命,闻者无不仰慕,我将沿途传扬他的美名,他的英灵在天国会得到应有的报偿!”

“祈祷冥福,魂归天国。”哲丽娜又是大笑。她绕着坟缘,疯疯癫癫地喊着:“谁去天国?我来领路!我知道,那通向天国的路,不见尽头,开着带血的鲜花,我去过。谁跟我去?”

傅加斯和阿欢对她的癫言狂语,对她粗蛮的举动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默默地跟随其后,从一个丘冢绕到另一个丘冢。他们正这样走着,忽见从一个坟丘后面闪出两个僧人,挡住她的去路。

“哲丽娜小姐!”僧人说道。

傅加斯急忙上前,细细端详他们,惊喜地对为首者说:“您不是白斥候吗?”

阿欢也认出了他,忙道:“白斥候,布石将军好吗?”

白斥候来王城侦察了军事情报,同时也摸清了哲丽娜的行踪。当他们发觉她来祭扫陵墓,就提前赶到了这里。

听到阿欢的发问,白斥候回答:“布石将军誓为少卿申冤雪恨,日夜操劳军务,但他还把小姐的安危挂在心上,希望小姐早日前往交河!”

阿欢说:“将军的诚意当然令人感动,只怕小姐哪里也不肯去。”

“小姐,您如良知未泯,就跟他们一起走吧!”傅加斯对蹲在地上闷声闷气的哲丽娜说道。

白斥候从腰间解下佩刀,捧到哲丽娜面前:“将军说,见物知人,此心依旧。”

哲丽娜一见佩刀,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辉,劈手夺去,颤抖地抚摸着,贴在心窝,理智仿佛又回复到她的躯体,使她忆起甜蜜的往事。

“小姐,布石将军在等您。”

白斥候的话似乎提醒了哲丽娜,她霎时又变得如痴如呆了。

她把佩刀挎在衣带,惘然地问道:“布石?他是天上的霹雷,还是沙场上的骏马?我只认识父亲,他在树梢,他在云头,他在向我招手……”

哲丽娜唱着,摇着柳枝,又向别处蹒跚地走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粗野的叫声:“什么人?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