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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州府(2)

“我不敢多喝。”

“让他****的掂茅台、五粮液出来!不喝白不喝,喝他****的!”

“我喝多了闯祸。”

“喝他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我不能多喝,我婆姨说了……”

“大发了,他****的!不喝白不喝,喝死他个****的!”

卷毛儿说曹胖子,骂骂咧咧的。卷毛儿好像哪儿不太得劲。

真摆了个场子。

胖子说摆场子就真摆了个场子。店,早早就关了门。还掩上了窗帘,大圆桌上摆上了杯子碟子,杯里还插上了纸花,沿桌放上了餐巾,筷子是仿象牙的。卷毛儿背后有气见了胖子就点头哈腰,屁颠屁颠地忙碌。桌子上放了9双筷子、9个高脚杯、9个青花酒杯,他一看就知道胖子还请了别的客。

“老海你海量,等会儿好好喝。”胖子红膛瓜水的,说。

“这阵势。”他说。搓起手板,他望着大圆桌子,就搓起了手板,他没见过这种阵势。

“你是稀客,要喝好吃好玩好。”

“我喝不得几杯……”

“你去球!我不知道你么,咱们老朋友了!”

“我不敢多喝曹老板,我今非昔比了……”

“你去……”

胖子把那个字没有说出来,就来了3个人。

胖子赶紧迎上去握手,叫他们马主任、牛科长、甄干事。那些人叫他曹老板。他给他们点烟,递茶,点头哈腰的,样子挺巴结。

“这么个阵势……”他心里说。

他看着3个客。马主任头发有点白,将军肚子,眼睛不看人,坐下,就挑二郎腿,样子很威势。牛科长牛头马面,脸极长,丑极。甄干事脸嫩,戴副金边眼镜,眼睛从镜片后面望人,好像总是在撇嘴。他望这3个客,只望了两眼,就觉得不自在,身上像扎了麦芒,就由不得又搓起手板。

“你叫的人呢?曹老板。”

牛科长坐下就问。

“就来就来,立马就来!放心放心!”胖子说,一脸媚笑。

“要叫就叫像点样子的,别尽叫些歪瓜裂枣,像上回,实在倒胃口!”

“这回不是,这回不是!”

卷毛儿也说:“这回都是美女,包领导们喜欢!”

几个人就笑起来,还互相挤眉弄眼。

一会儿,卷毛儿就领进来3个年轻女人。3个女子都化了妆,都香喷喷的,长得像画儿似的。而且,都穿着薄裙子,露胳膊露腿的。牛科长的丑脸顿时放光,马主任站起来握手,笑容可掬,甄干事连忙拢头发,端眼镜,店堂里顿时一派热气腾腾。

上菜了,胖子招呼客人入席。男女岔开坐。胖子让老五坐在牛科长和海达子之间。他浑身就又不自在起来,就又搓起了手板。老五有点发胖,胳膊直露到肩头,白胖白胖,白胖得像面团,好像能掐出水来。老五身上有股香气,香得黏稠,香得他头晕,好像是做梦。

“这位,是我乡下一个朋友,神枪手,弹无虚发,百步穿杨!”

胖子这么介绍他。

“一枪撂倒一头野猪,我亲眼看见的!”卷毛儿说。卷毛儿两边没有女人,别人都有,就他没有。

大家便都看他,女的也看。他就笑,又搓手板。他笑,是因为他得那么笑,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笑。他一看来了这些人,就觉得像在澡堂里一样,身上一丝不挂,就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大家也朝他笑一笑。老五还扭过脸,认真地瞟他几眼。

“他真壮,真棒!”老五说。

“你就喜欢个壮汉子,我知道你!”胖子说。

大家放肆大笑。

“流儿的娘……”他说。他心里说。他像电一样快地想起了流儿的娘,跟这些人在一起喝酒有啥意思哩!跟这些人在一起还不胜跟金满在一起喝哩!他想。

“喝酒,吃菜!”胖子筷子点着桌上盘盘碟碟,招呼众人,脸上红膛瓜水。

“我这里都是野路货,大家尝个新鲜!”胖子说。

“野的比家的好!”牛科长说,一笑,露出两只金牙,黄亮,“比如蘑菇,暖棚里的就比不上野菇,味道差远了!所以说呢,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那是一句屁话!”

“家花哪有野花香,你小曹发就发在一个野字上,你脑子很灵醒呵!”马主任说。

大家又笑,笑出许多名堂,也笑出一些动作。他看见牛科长的巴掌在老五的脊背后面蹭,马主任也那么蹭,蹭他旁边那个挑挑眼女子。马主任还把他的老手往挑挑眼女子大腿上放。

“不是自己的婆姨……”他想。

他就喝酒,他自己跟自己喝。他跟这些人说不上话,也没人找他说话。他心里有点不对劲,觉得别扭,就自己喝自己的。

又上了一道菜,草菇兔肝,野兔的肝。

胖子敬酒,连敬3杯,敬的是马牛甄,说谢谢关照。又敬三女,说美女助兴,蓬荜增辉。

“这杯敬你,老海,这些年你帮忙不小,我的野味都仰仗了你老海!”胖子说。

他接杯一饮而尽,他喝多了就这么一饮而尽。后来,卷毛儿和老五又敬他,他也一饮而尽。老五还往他身边凑,他没有躲,他眼前有些晃。

他盯住马主任看。

马主任坐在他对面。他喝多了,就敢这么盯住马主任看。

很奇怪的事,他不喜欢姓马的这人。

他喜欢那个挑挑眼女娃儿,不喜欢姓马的这熊人。

“像流儿的娘……”他觉得挑挑眼女子像个谁,他想起来了,她像流儿的娘。他看出来了,挑挑眼女子不喜欢姓马的熊人乱抓乱摸。

他就盯住马主任看。

又上了一道菜,是红烧牛钱,胖子笑说是伊拉克海参。嘴里噜噜咕咕,故意含混。牛科长立刻笑出一个鬼脸,马主任仰着脸,手伸在旁边女子裸臂上,滑了一个来回,又举箸夹起一钱,往女子碟子里送,说是天字一号佳肴,又夹一钱,往自己嘴里送,眼里溢出一些笑,幽幽地朝女子身上放亮。

“老海,老海,你发愣哩!”卷毛儿说。

“不要拘束,不要拘束,老海,你放松点放松点!”胖子说。让他吃菜,吃伊拉克海参。

他又灌自己一杯,他心里不对劲,就自己给自己灌,他眼前更晃了。

他还是盯住马主任看。

他盯住马主任的脸不放,他不喜欢这脸。他眼前晃得厉害,就马主任的脸不晃。他盯死了这脸。

“……喝多了,老海喝高了!”卷毛儿说,声音很远。

“他能喝,我知道他!”胖子说。

“乡下人实诚,就知道傻喝。”牛科长的声音。

他盯死了那脸,都旋转了起来,晃起来,就那张脸不旋不晃。

“这个人,有毛病!”马主任说。

马主任用筷子点着他,马主任好像很愤慨。

“他不正常!他这么盯着看人!”

他还是盯着那脸,他盯住就不放松。

“……喝多了,老海喝多了!”卷毛儿说。

“他盯我半天了!我厌烦这么看人!”

马主任说,对胖子说。

他笑起来,他咧开嘴笑,露出红牙花子。

“要坏事了!老海不能笑……”卷毛儿说。

“太不礼貌了!这人!这是个什么人!”

马主任指他,用筷子头点他。

他笑。他喝多了就这么笑。

“七老八十,你七老八十……”

他盯着那脸,说了这么一句。

他记得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他说许多醉话,只能记下头一句。他总是这样,他醉了不呕吐,也不睡觉,就说醉话。说多说少,都只能记下头一句,他就是这么一个酒徒。

他醒来,以为还在做梦。

他看见头顶上有个衣架,看见门外的米面袋子,大冰柜子,听见炒勺的响声,才知道睡在啥地方了。大太阳金光明亮,刺得他眼睛有点疼痛,头很晕,像有千斤重。他想起来了,可身子没有动,他想起了昨天的酒场子。酒喝得不对劲,昨晚的酒喝得很不对劲,他想。脑子忽然电一样闪了一下,连忙摸裤裆上的腰带,硬硬的那叠东西还在。他吁一口气,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就坐起来。他坐起来了,还是昏昏沉沉,恍惚得像是在做梦。

他看见曹胖子从店堂那个门拐进来,就笑,还挠一下脑勺。

“把他的!”他说。

胖子过来了,头发有些乱,两眼红丝绿丝,眼袋子耷拉着,脸有点阴。

“老海……”

“嗯哦。”

“你臊我的皮了。”胖子说。

“我,我不懂,我……怎么臊你的皮了?”

“你砸了我的锅,你给我把人得罪下了。”胖子说。

“我说啥了么,我说……”他说,就想昨晚的酒场子。

“都是得罪不起的人,让你给得罪了……”胖子给自己点了支烟,手有点抖。

“我说啥了?我……没有说啥么……”他说,心有点往下沉。

“你把啥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怎么拦都拦不住,你胡搅乱闹,你太不够朋友了……我曹某慢待了你,你也不能这样!你有气朝我发么……”

“看你说的,你看你说的……”他想申辩申辩,可嘴里好像塞进了一个茄子,说不出话。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个人!”

“我说我不能喝,我一喝就……”

“你不是不能喝,你能喝,我知道你,你就是想胡搅,你心里有股邪气……”

“看你说的,你看你说的!”

“你太不讲交情了!”

“你看你……”他的脸烧得发烫,心里一急就越发说不出个囫囵话。

“你是这么个人。”

胖子说完就走了。

他坐在床边上,想昨晚闯下的祸。他使劲想,想不起来都说了些啥。他只记得说了句七老八十,记不起别的。他想问问卷毛儿,七老八十后面还说了些啥得罪人的话,就坐着等卷毛儿。可卷毛儿总不见来。他坐了一阵,觉得肚子很饿,就想起昨天是空肚子喝的酒,也没有吃什么菜。空肚子是不能喝酒的,空肚子一喝就坏事。他站起来,头重脚轻地穿了两道门,他看见伙房里烟熏火燎,店堂里坐满了吃野味的食客,都是些生人,一满都是生人,他瞪大眼看,没有看见卷毛儿。

“把他的,你看你做的这事!”

他有点后悔,后悔没听流儿娘的话。

他想起了流儿和流儿的娘,出门才一天一夜,像隔了一冬一春,就想家想得要命。他转身回到那屋,想看看落下啥东西没有。

该走了,该回家了,这个地方,再待着也没有意思了。

他穿过店堂,出了野味馆子。

街上明晃晃的,他走路有些摇晃,脑壳还是晕得厉害。大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天是个好天,一股风吹过来,鼻孔里有股乱香。

他知道两条腿走不回去,一百多公里路哩,得找汽车站。他不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他只是往前走,他走路还是有些晃。

他边走边往前面街口望,他看见远处有山,发紫发蓝,还有云烟,也是发紫发蓝,那蓝紫很远很模糊,像片雾。90里大墩就在那片云烟下哩!他想,就闻到了一股草腥味儿,大草滩终年都飘着股汹涌的草腥味儿,天蓝汪汪的,山也是蓝汪汪,就山尖上有些冰,有些雪,大草滩大得没边没沿,草稞和野花儿也铺得没边没沿。

“我再也不打野物了!”

他忽然冒了一句,自己给自己冒了一句。

他照直往前走。他走得精神了起来。

“都是些生灵哩!”

他边走边说。

“我****妈的我再不给曹胖子打野物了!”

他越走越快,他脑壳不晕了。

“我****妈的我再不打了!”

他说。他朝那片云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