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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客路青山下(2)

孩子稍稍怔了一下。大概是大人们交代过,5元是个相当不错的数目,眼睛亮了,脸上有了笑容,好像怕这位叔叔会变卦似的,忙不迭地把篮子高高举起,递进窗口。老路一把接住,往屁股后边的坐椅上一放,东摸西掏,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正是兰州站上那时髦二道贩子找回的那把钱,看了一眼,他忽然犹豫了一下,站了站,便坐下来,慢慢地理那票子。孩子的手伸着,勾着脚尖,眼巴巴地等着接钱,他却丝毫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蘸着唾液数着。眼睛谁也不看,只盯着手里的碎票子。

老焦见那孩子老等着,站起来拿过老路的网袋,把果子倒下,把篮子递给孩子,一边催促老路:“动作快点!有整钱给张整的算啦!这是个小站,只停3分钟!”

话音刚落,列车鸣笛了,紧接着哐当一声滑动起来,孩子急了,惊恐地睁大眼,快要哭了:“快呀!快给钱呀!叔叔,快给钱呀!”

那把零钱早已数过,老路就是不往下递,好像不知道车已经开动,没听见那孩子的哭喊一样,又在几个口袋里东摸摸西揣揣,老焦吼了起来:“你还磨蹭啥?快给钱呀!”

列车加速了,孩子跟着追,一边哭叫着,踉踉跄跄地跑着。“给钱呀!给钱呀!快给钱呀!快……”

老焦急忙掏出一张5元的票子,一把拨开老路,扑到窗口要往下递,老路忽然猛力将老焦推开,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狞笑,张开臂膀,一咬牙,“啪”地把车窗按下去。这动作太突然了,大家全懵住了。正在懵怔中,老焦伸手一指老路的鼻尖,骂了声:“你……你******混蛋!”使劲一把将老路推开,扑上去把车窗打开,伸出脑袋扬着那张5元的钞票大声喊起来,呼啸的车轮声完全淹没了他的呼叫,车站已经远远被抛在后边了,即使他喊破喉咙,那孩子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四座骚动起来,一片气愤不平之声。

沉重地关上车窗,老焦慢慢地转过身来,老路嘿嘿地傻笑了笑,想申辩点什么,嘴巴嗡动了几下,碰到老焦的冷森森的目光,连忙咽住了,眼睛惊恐地躲闪开,手足无措地站着。老焦的脸铁青,直盯着老路,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一阵沉默,老焦忽然朝地下“呸”地啐了一口,指着小桌上那一网兜果子,声音抖颤:“这果子你能咽得下去吗?你这叫抢!强盗行为!”

“那孩子也不容易呀,雨天半夜的。童叟无欺嘛!童叟无欺,这道理你应该懂得的……”老梁对这样的行为也是义愤填膺,横眉冷目地盯着老路,一脸的鄙夷之色。

老路显得很惶惑,张着大嘴,脸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抽了几下。他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老焦居然会发这么大的火,大家的眼光全是冷冰冰的。他有些不服气,脖子一横,坐下来,低声嘟囔道:“州官能放火,百姓也能点灯,别人能坑咱,咱为啥就不能……”他没有往下说,咽了口唾沫,打住了。

“这个账能这么算吗?兰州开的洞,到葡萄园来补!这才是个半大孩子嘛,口口声声叫你叔叔,怎么忍心这么做!”老梁对欺负孩子的事特别不能容忍,这也可能是当教员的“职业病”,老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使他很生气。

“我要早知道你打了这个算盘,我就不叫醒你!你干这种昧良心的事,连我都替你丢脸!难受!”老焦狠狠地瞪了老路一眼,一屁股坐下来,离开老路远远的,好像躲臭味似的。这关中大汉疾恶如仇,发起怒来毫不留情。

邻座的旅客也都在纷纷议论,听不清说些什么,可是从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愤慨程度不亚于老焦。

大概也晓得众怒难犯的道理,老路再不吱声了。勾着脑袋蜷着身子缩在窗根,两眼直直地看着小桌边角,脸上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已经消失了,眉头锁起,显得有些阴郁。

夜已经很深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的有节奏的轰鸣声,在黑沉沉的群山里发出沉重的回响。4个人默默地坐着,空气冷得像凝结了似的。老路从口袋里摸出半包揉得皱皱巴巴的纸烟,偷偷看了一眼我们3个,抽出几支,轻轻碰了碰老焦的胳膊,他大概想改善一下气氛。老焦没接他的烟,连脸都懒得转一下。他讨了个没趣,只好尴尬地收起烟自己点了一支,闷着头抽起来,他现在处境很孤立,谁也不理他。看得出来,他真的有些难过了。他的脸色越发阴郁,脸朝着车窗玻璃,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缕缕的烟雾,在他头顶缭绕弥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古人说的话。但看起来,人还是不能太“利”迷心窍了,见利忘义的事更做不得!没出这档子事之前,老路何其乐哉!就为了这么几个钱,搞得人人嫌弃,话也无处说,想笑都笑不起来,一下子矮人三分,委实太划不来!长着四方脑袋的人,貌似精明,其实往往都干些因小失大的蠢事!

他的脸朝着车窗,夹着烟卷的手停住,忘了吸,苦着脸子好像在想什么事,烟屁股烧烫了手指,才扔掉。接着又点了一支,吸了两口,又直直地望着窗子发呆,一动不动。

桌子上的果子在灯光下闪着亮光,果子上晶莹欲滴的小雨珠使人立刻想起那孩子的泪脸,惊恐而绝望的大眼睛,让人不敢正视。呼啸奔驰在群山间的车轮声中,隐隐地听见那带哭的喊声:“叔叔,给钱呀!快给钱呀……”

他的脸色蜡黄,一支接着一支地烧着烟。衬着漆黑的山谷夜幕,车窗玻璃像一面镜子,映着他那阴沉的脸。昏暗的灯光下,小桌上的果子,老焦,老梁的面孔一一看得分明,这些人的冷峻的表情他不会看不见,看着小桌上没掏钱的果子,他不会想不起那个抖抖瑟瑟的孩子!

他的眼睛躲开玻璃,深深地把头埋下,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点了支烟,夹烟卷的手指往嘴里凑的时候,竟有些颤抖。身子蜷缩着,人本来就生得矮矬,现在显得更小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虽说是萍水相逢,毕竟相处了两天多了,多少也有些感情了。他也快要和我们分手了,再有七八个小时,他就要下车了,他和老焦都是在西安下车。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面了。相处这几天,平心而论,他对我们几个倒还是以诚相待的。为了打开水,挨了骂,差点挨揍。他是个好凑热闹的人,能讲出许多我所从未遭遇过的经历,奇闻轶事也特别多。要是没有他,这趟旅途不会这么有趣。他对一个孩子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可老焦骂了他,大家冷落了他,这惩罚也就够了。现在社会上有些人做过比这大得多的亏心事,不是连这样的惩罚也没有得到过吗?何况他的4元多钱也让人骗去了呢?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想找点什么话说。见他又在掏烟,烟盒已经空了,我便把自己的半盒烟递过去。他抬起头,愣了一下,感激地笑笑,抽出一根,点着了,看了看老梁,踌躇片刻鼓起勇气伸出手说:“把你的……地图册借我翻翻,行吗?”

老梁好像也觉得太冷落了他,没等他说完,就把地图册递给他。

他接过地图册,打开来,伸着脖子凑到眼前在密密麻麻的地名中找起来。好像是找到了要找的地名,他仔细看了一阵,抬起头往窗外看。不一会儿,列车到了一个小道班,要会车,临时停车两分钟。他又对着地图看了一眼,把窗子打开,探出脑袋往道班站房直张望。过来了一个道班工人,他忙问:“同志,这叫什么地名,离拓石车站还有多少里路?”

他轻轻地关上窗户,回头偷偷地看了看老焦,好像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住了,窘迫地坐下来。没有烟了,桌子上有小半截烟,不好意思拿起,我又把烟递给他,他接过,再一次瞥了一眼老焦。嘴角抽搐几下,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好像有什么话想对老焦说,但难于启口。老焦的脸色一直不好看。葡萄园这地方对老焦来说,留下的印象太好了,老路的作为亵渎了神圣,使他耻于与老路为伍。

老路忐忑不安地点着烟,默默地抽了几口,苦着脸子坐直身子,犹豫地盯着燃烧的烟头,停了几秒钟,好像下了决心似的,他忽然使劲把烟掐灭,扭过脸看着老焦,声音有些异样:“想求你个事,行不?”

老焦闭起眼,半晌才生硬地吭了声:“啥事?”

他指了指行李架,涨红着脸说:“到西安想麻烦你把我的这只木箱子,还有上面的一个行李接应一下,我兄弟要到车站接我,你下车后招呼一声,让他把行李接了,给他讲一声,我要晚回去两天,路上有点事耽搁了……”他停了停,声调沉暗,眼睛不看人,轻轻叹了口气说:“我那兄弟……跟我长得有点像,耳朵边上有颗瘤子,你一见就能认出来……”

老焦的态度仍很冷漠,只扫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问:“你的票不是买到西安吗?还有啥事?”

他迟疑了一下,红着脸低声嗫嚅道:“我……我想在拓石站下车,赶到葡……萄园去!咱一时糊涂,干了件对不起人的缺德事,心里不好受,啥时候想起来心里都不自在!”

几个人全像触了电似的怔住了,老焦转过身子,大张着嘴,睁大着眼睛惊愕地看着他。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怀疑是我听错了。

他低垂着脑袋,脸烧红着,眼睛不敢看人,样子就像站在老师面前的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脸的忏悔之色。这矮粗的敦实汉子这半天原来苦苦想的就是这。

“你……你这又何必呢?老路,你……你也别太……太认真了……”第一个醒悟过来的是老梁,慌忙劝慰起来,好像很过意不去似的,话也说不连贯:“大家说你几句,还……还是为你好嘛,以后注意点就……就是了,何必要半路下车呢?黑天半夜,那孩子也早回家了,再说,葡萄园那么大地方,你到哪儿找去?”

“我得去!说啥也得去!”他抬起头,像跟谁生气似的,语气坚决而固执。说完,好像怕别人误会似的,恳切地对老梁解释说:“我不是冲着你们谁才这么做的,不是赌谁的气!我这半天前前后后想过了,你们说的都对,批评得对,在理!就是搧我大耳刮子,我心里都是高兴的。不去一趟,我对不住人,对不起大家,咱做了这么件昧良心的事,心里老不踏实,是块病!咱一步错了,不能将错就错!”

他站了起来,如释重负似的,伸手去取衣帽钩上的衣服,手伸过去又停下了,慢慢地扭过脸来,转向老焦,目光里似有某种期待。是呵,老焦不说话,他怎么走呵!

刚才脸上还冷若冰霜的老焦,目光一下子变得格外柔和,突然站了起来,举起粗厚巴掌,重重地往老路肩上一击,高声说:“说得对!兄弟,我赞成!举双手赞成!”这大汉动了感情,一双大手扳着老路的两只肩膀,说:“你想的比我周到!为几个小钱,落个骂名,留个污点,太划不来!你只管去,那孩子不难找,葡萄园就那么大点地方,有心找,没有找不到的,你只管放心去!”

“好找!好找!”“找得到的,肯定就在车站,镇子附近,不会跑远的……”“鼻子底下就是路嘛……”旁边几个顾客没有睡着,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附和着,他们的情绪也很激动!都向老路投来赞许的目光。

“行李的事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豪爽的关中大汉拍着胸脯说:“把西安的地址留下来,万一见不上你兄弟,我就是扔了我的行李不要,也要先给你送到家!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老路连忙写了张小纸条,写字的时候激动得手直抖嗦。

“把这带上,你没烟了,带着路上抽……”老梁从提包里摸出两包好烟,不由分说,塞进老路的衣袋。

老焦很快从行李架上的提包里抽出一件浅色毛衣,跳下来,命令道:“夜里冷,把这穿上!不要跟我啰唆,叫你穿你就穿!”

老路也不推辞,一边穿衣服,眼眶却湿了,扭过身去,迅速抹了一下眼睛,拿起衣帽钩上的外衣、帽子,慢慢穿戴上,转过脸来伸手拎起桌上的水果兜,眼睛发红,想说什么,嘴巴嗡动了几下,没说出来,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老焦的手。在握我手的一刹那间,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的感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呵!

老梁好像有些伤感,恋恋不舍地说:“这么说,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以后……还能不能见上面呢?”

“废话!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老焦不满地摆了摆脑袋,白了老梁一眼,粗声大气地说:“都听着!从今往后,咱们就算交了个朋友!探完亲回到新疆,谁断了来往,谁是******王八蛋!”

车停了。这是个叫拓石的小站,已经进入陕西省地界了。老路就在这儿下了车。

夜已经很深了,站台上空荡荡的,山谷里万籁俱静,只能隐约听见渭河轻轻缓缓的涛声,偶尔还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啼鸣声,在幽深的山谷发出寂寥的回音。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空悬着半轮清冷的素月,点缀着几许寒星,映衬着千山万岭巍峨雄壮的黑色轮廓,剪影似的分明。风很凉,带着山野的泥土和百草万物的清馨,沁人心脾。老路只身站在一个高高的坡梁上,朝我们最后挥了挥手,便大步朝前走去。列车开了。我们目送着他,他那敦敦实实的影子愈来愈小,渐渐模糊,最后完全融化于夜色迷蒙的群山之中了。

老焦坐在老路的位置,凝视着窗外,似在沉思。老梁也毫无倦意,又翻开他的唐诗。我突然看见小桌上的果子,拿起一个品尝了一口,这是葡萄园纯朴厚道的山民世代养育的优良品种,果然名不虚传,又甜又脆又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