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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荒沼与火(2)

狗皮膏药你卖你的,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奖金扣去吧,我不要了!处分怕啥子,剥了一层皮,老子还是个一级工!给大鼻子赔礼道歉么,等我儿子长到50岁的时候再说吧!给他龟儿子赔礼道歉?没有捶扁他算他有福!老子喝了酒,老子心烦!上了一天大班,从被窝里把我叫起来上零点班,顶别人的班。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难受不难受,口气好大!不错,老子是把油嘴弄到直通里去了,资料报废了,这样就可以把我当孙子一样地训斥么?等着看我给他赔礼道歉吧!他笑了笑,背着风,把斧子插进腰带里去,摸住一把红柳条子,抓牢了,使劲一蹬,踩住一个芨芨墩,就这么往上攀去。这坡有点陡,翻过去就是沼泽了。下边是黑森森的一片,听见枯苇子飒飒的声响,他把斧子抽出来,正要下去,听见背后的叫声,不算太远,在风中颤抖着,断断续续的:

“小任……你在哪儿……等等我……”

是那个蠢家伙在喊,这家伙总算摸到白碱地了,离我撒尿的地方还有50米吧!他喊他的,不管他!这家伙是个笑面虎,跟姓严的不一样,想收拾我还装着没事儿似的,组织突击队还要把我叫上,“小任,睡不着吧,干脆起来吧,你也跟大家一起走吧!”还笑,还拍肩膀,狼外婆才拍人的肩膀吗!这家伙爬得好快!才他妈二十七八岁,一家伙就顶了姓严的,听说在二厂才是个站长,自愿报名要求到我们这个新建不到一年的采油厂来,一来就当上队长了。姓严的是五四年的老玉门,30年才混了个队长,他龟儿子一下子就当了队长!调过来才半个月,酒也喝,扑克也打、牛皮也吹、玩笑也开,还会锯板胡、提琴(这家伙锯得不错),还问我搞上对象没有,喜欢读些啥子书?这就是他的本事!除了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跟严师傅,不,跟姓严的没啥子两样,该收拾人的时候一样地收拾。老子等着让你收拾。不管他,让他叫去!这家伙肯定是害怕了,沼泽地没来过吧,真该来一来!不要老是卖狗皮膏药,也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下!

脚底下软软的,是青草地了,前面是窝柳、野麻,阴森森的,用斧子把几根带刺的野蔷薇枝条拨开,摸进去,扶了一棵小树,又停住了。那家伙跟着我的屁股还好,万一他顺着后边这个坡坡往西走呢?那就麻烦了,过不了30米,就是松草皮,看不出来,跟平地一样,不小心踩上去,搞不好就掉进泥沼里去了。那家伙没来过,搞不好真会摸过去的。答应他一声吧!但到底没有张口。他又猫着腰往前摸去,说不定他跟着来了,万一掉到那泥沼里了,我救他就是了!让那家伙也受点罪,洗个冷水澡嘛!还有,也应该让他不自在一下,老子救了你,你扣我奖金、给我处分不会很自在罗!他得意忘形地举起斧子笑起来,往前跑去,脸上被刺了一下,碰到一枝野蔷薇条子,又被一窝荨麻蜇了一下,他伸手摸了一把脸,恶声骂着,退回来,朝黑暗中狠狠抡了几斧子。

这儿是沼泽地的边缘地带,闻见了带腥味的冷森的水草和泥水的气息。风跟戈壁滩上叫的不一样,呜呜地响,抽风似的,无数的黑幢幢的影子张牙舞爪地跳着,像鬼,狰狞的厉鬼。他把斧子举起来往前挥着。碰到了一片树丛,一只鸟受惊地叫了一声,扑棱一声翅膀,从他头顶上飞了。他想起了狼,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站了站,又听见了那断断续续的叫唤声,就在身后。

连他妈一盒火柴都没带!应该带上手电筒嘛,什么也看不清楚。记得这块地方有苇子嘛,怎么摸不着呢?是让放羊的烧了?放羊的走了,点上一把火,把陈年老苇子烧了,让长新苇子,哈萨克喜欢干这种事。抓起一把土闻了闻,果然有一股焦煳味儿。他只好继续往前摸,谢天谢地,总算碰到苇子了,苇子点火最好,再搞上一捆干树枝子。他抬起一只脚,踩倒脸前的苇子,举起斧子朝根上砍去。有一把镰刀就好了,哪里找镰刀去,斧子还是临时摸的呢!他兴奋地砍着。脚底下怎么在晃动?像踩在海绵上一样,呵,身子往下沉,是在下沉!泥沼!他惊叫了一声,挣扎着跳了一下,好像有一只湿湿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使劲往下拉着他。他扔掉了斧子,慌乱地抓住了一把苇秆,又蹬了几下,那只大手抓得越紧了,抓在手里的枯了的苇秆一根根断了,发出绝望的折裂声,他往前扑过去,死死地抠住前面的苇根和湿土,被抠住的土地仿佛也在颤动,他呻吟似的叫起来,接着拼尽全力地叫了:“救命,救命呵!夏国良,夏师傅快来呵!快来呵!”

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同时有人在厉声地命令着:“抓住我的手!别乱蹬!不要慌张,有我呢!”这是他的声音!是那个问他有没有对象、喜欢不喜欢读书的声音,是那个把他从热被窝里叫起来的声音,是那个一直断断续续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的声音。他来了!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他力气好大!把他往下拖的那只湿湿的大手慢慢松开了……

他得救了!

那双死死地抓住他腕子的手并没有放松,拖着他,离开了那一片松软的、颤动的地面,拖过几窝小树丛,才放开了他。他看不清楚他的脸,黑暗中只听见他在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笑了:“淹到肚脐了吧?你这家伙偷偷跑来洗冷水澡哩!”

他说得不错,确实是淹到肚脐了,下半身全是湿的,棉裤像有100千克重。偷偷伸手摸了摸,皮带也是湿的。这家伙要晚来半个小时,泥水恐怕就进了鼻子眼了,那才叫彻底洗了个冷水澡了!本来应该是我救他的,倒让他把我救了!想到这一点,他的脸烧得发烫,幸亏是黑夜,要是白天,这脸准像峨嵋山上的猴腚。

粗气喘得均匀了些,一巴掌打过来,在他肩头上重重地击了一下:“小任,你家伙胆子真大!一个人敢往这样的地方跑!”

“想搞点干柴禾,好烧……,这儿柴禾多的是……”棉裤忽然变硬了,大腿上感到无数的小刀在扎,风使劲地抽打着树枝,他感到浑身都在抖瑟,牙齿止不住地磕着。

“咱们先点起一堆火!”又拍了他一下,手在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捏了捏,说,“先把衣服烤烤,不然要病的!咱们晚去个把钟头不要紧,有汪清他们呢!”

“不!不要……”心里一急,身上也不冷了,井上等着柴禾,说什么也不能蹲在这里烤火。

“为什么不呢?”黑暗中,仿佛感觉到那双老是笑眯眯的眼睛正在明亮地看着他,“管线冻坏了,可以抢修,人冻坏了可不好修呵!站着别动,我搞点干树枝子来!得点火!有了火还不用摸黑!”

他有点发呆地站着,刚才发生的事就像梦一样,好像正在做梦。黑暗中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树枝的咔嚓断裂声,使他惊醒过来。他朝着响声摸去。他碰到了他的肩膀,他们一起用力把一根胳臂那么粗的枯树干折断了。他轻声笑笑,一边继续摸着,一边说:“走了一节路,汪清发现少了你,说你肯定往南走了,我就跟来了。我一路都在喊你,你没听见?”

“听……听见了……”其实,可以撒个谎,风往东边吹,帽子裹得严严的,人在风下,没听见。可他一点也不想对他撒谎。

“那是你答应了我没听见罗!”笑一笑,又折了一根树枝。两个人肩靠肩地继续摸着,他感到他的胳膊轻轻地碰了他两下,同时听见他用一种异常的声音说,“小任,汪清跟我说,他不知道你奶奶去世了,他说他对不起你……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小艾对我说的,你,你应该告诉我们……”

他鼻子有点酸,一根带刺的野蔷薇枝子结结实实在耳朵划了一下,竟不觉得疼:“我性子暴,手不好,打得那么狠……”

“打人是不好,不该打人……咱们离家都那么远,为了石油,跑到戈壁滩上来了,咱们是兄弟,是最好的兄弟!”

他抹了一把眼睛,说:“其实……打过了就后……后悔……”

“好了,不说这个了!明天结结实实睡一觉起来,和小汪一块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两瓶天池特曲,咱们好好喝一家伙!”他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又笑了。

柴禾捡得不少了。他要点火。

他抢过他手中正划着的火柴,说,“到井上点去!井上也可以烤衣服!”

“不行!风吹了要病的!”

“我身体像铁砣子一样!”

“你家伙是够壮的,像小牛犊子!真挺得住么?”

“病了不找你要医药费啰!”

“好吧,那就走!”他同意了。

他们爬上了小山坡。两个人同时看见了火,好红的火,把茫茫夜空照亮了,把大戈壁烧热了,风好像也小了。抬头看,成吉思汗山山顶上,隐隐地出现了几颗星。明天是个晴天。

“想不到戈壁滩上还有这么一块地方!”他的眼睛眯缝着,望着那火,说:“星期天咱们再来看看,白天一定很美!”

“我跟汪清讲过几回,龟儿子硬是不信!硬说是我看错了,是啥子海市蜃楼……”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这回他该信了!”他也笑了,捅了他一拳,说,“有个龟儿子差点让泥沼泽要了小命呢!龟儿子才23岁,连老婆还没有呢……”

他们大声笑着,向那火走去。

那团火越烧越旺,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