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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荒沼与火(1)

“南边大沙坡下面有柴禾!”背着风,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没有人响应。

他感到一阵被冷落、被羞辱的恼怒。都不去么?都跟着姓汪的大鼻子走了么?好,不去就不去,老子一个人去!他把藏在棉工作服下面的宽皮带解下来,扎在棉袄上面,哈了哈冻僵的手指,重新戴上手套,把脚边的斧子抓起来,独自往南边大沙坡方向走去。

一颗星星都没有,成吉思汗山像一群冻僵了的死骆驼,黑糊糊的。大戈壁上只有尖利的西北风在呼啸,像鬼叫一样。他走着,想起了小时候在坝子上听大人们讲过的那些鬼的故事,半夜三更,一刮风,鬼就叫,一个先叫,然后许多鬼跟着一齐叫,就是这样的叫法,带尖哨的。今天如果坝子上也刮风,奶奶会不会也叫呢?他想着,打了个寒战,脚步跟着犹豫起来。就一个人往沼泽地去么?那鬼地方好像还有狼呢!刚才跟上大鼻子那帮家伙一块走就好了,他心里想。老子图个啥子?三更半夜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参加屁的突击队!老子快受处分的人了,逞他妈什么积极!这管线真冻得不是时候,井钻得也他妈不是地方,离厂部20公里,新钻的井,才几个月就冻了!他站住,把帽扇子放下来,毛茸茸的羊羔毛贴着耳朵,不那么冷了,鬼叫的声音也好像远了些。奶奶怎么可能从坝子上赶到戈壁滩来叫呢?隔了上万里路呢!她活了68岁连成都都没有去过,怎么晓得到戈壁滩上来!纯粹是胡思乱想罗!我怕啥子?老子手里有斧头!凭啥子要跟姓汪的那个龟儿子走?

老子偏不跟你龟儿子去!脚尖碰了个石块,使劲踢了一脚,那石块好像撞碎了一只空酒瓶子,在黑暗中爆炸似的响了一下,他得意地笑了,是他扔的酒瓶子,大前天夜里顶零点班,带了半瓶酒,喝了扔在这儿的。管线要冻是拦不住的,才3月出头,正是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它冻。你姓汪的当站长就该碰碰这样的事,完全应该半夜三更冻它一家伙!这么冷的天,黑灯瞎火,戈壁滩像鬼一样地叫,把大家都从热被窝里揪起来,冷得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摸着黑跑老远的找柴禾,点上火,等管线上的冻土层化了,再费上牛劲挖开,你当那是好挖的么?一镐头下去一个白印子,化的只是表层的冻土。好容易挖开,一节一节把管线锯开,再他妈焊上,埋上。出上一身臭汗,肚子饿得咕咕叫,折腾到天亮也不见得能收拾好。突击队名字好听,如今谁稀罕啥子好听不好听!表扬算啥子?还不是老一套,耳朵都听出老茧子了!

一股强劲的冷风卷过来,脸上有几点冰凉冰凉的东西,湿的,是眼泪么?不是,那么是下雪了?他摘下一只手套,伸出手在黑暗中试了试,是下雪了。风会把眼泪吹出来么?没有的事!男子汉大丈夫,有眼泪也该往肚子里咽。奶奶死了,是哭过,拿了信跑到大戈壁滩上去哭,跑得远远的,把屁股对着职工宿舍楼,把脸朝着成吉思汗山哭,不让人看见。哭了,还跪着磕了头,没有人会看见的。

大前天夜里顶班,把一口井的油嘴都弄到直通里去了!为啥呢?眼泪把眼睛遮住了,奶奶,想你想的!我要早知道你病了,说啥子我也要回去看你,我存了400块钱了呢!我还托人从乌鲁木齐买了两公斤葡萄干,我亲手缝的袋子,给你寄去了,寄走了20天,你不会吃得上了。前年回去,你的牙不是还嚼得动花生么,好好的怎么会……死呢?鼻子酸酸的,没有忍住,到底让它从眼眶里涌出来了,嘴角渗进了一股咸味,这讨厌的眼泪,说来就来!他用手指使劲抹了一把,把斧子换了手,重新辨了一下方向,走得好像有点偏西了,沼泽地是在正南。他稍稍往南拐一下,走了没几步,听见风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他站住了,鹿似的竖起耳朵,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也没有,黑茫茫的,只有风在一阵一阵地呼啸着。

过了沙包,是下坡路了,远远地闪出一点灯光,在西边,仿佛在汹涌的夜海里飘摇,微茫而渺小。那是七号站,丫头片子在那儿值班。这些丫头们不简单,两个人管那么多井,人家睡觉挺尸,她们上班,风里雨里,一年三百六十天,夜夜如此。这样的夜里,鬼哭狼嚎的旷野上只那么两个人,还得跑井,还得提防打野食的臭流氓,不简单!应当喊采油姑娘万岁!人家都不怕,你提心吊胆个蛋!老子就是要赌赌这口气!干梭梭还好,湿的只会冒烟,黑糊糊的哪个分得清是干是湿?干脆扛上两捆干苇子回去,看看谁的好烧?沼泽那儿的梧桐、窝柳、野麻、野刺玫、枯干树枝多的是,路也近,都不来!偏偏喜欢跟大鼻子跑!大鼻子只晓得个小山包,还晓得啥?我喊了等于放屁,反正我任庚顺的话没人相信!早就跟他们讲过,南边大沙坡下面有片沼泽,有数不清的泉眼,温泉,冬天水都是温的,草也是绿的。不信!还前仰后合地笑!11号站建了快半年了,就是不愿意多跑两步路,到南边来看看,天生戈壁滩拾石头的命!动不动还训人!大前天应该多捶他几下子,反正捶多捶少都一样给处分。要不是姓夏的拦住,非把他那讨厌的大鼻子捶扁不可,姓夏的护着他,妈的,姓严的走了,来个姓夏的,都是一路货,一丘之各(貉)!

不信就不信,老子看你信不信,还要让姓夏的家伙看看,任庚顺是不是像姓严的说的那么后进,老子干活是不是偷懒?老子不过爱发几句牢骚,一辈子打发到戈壁滩上,连句牢骚也不叫发么?明天发工资,搞两瓶酒喝喝,把小艾,长腿叫上,喝它一家伙?艾买提,长腿都是好小子!干活不偷懒,不会溜尻子。喝,为啥不喝!反正人死了活不过来了,架也打过了,迟早要给处分,难受有啥用?一醉解千愁!

仿佛真的喝了酒,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第二个沙包过去了,在沙包下边走,风似乎小了些,没有石头了。膝盖被黑糊糊的一大团枯干绣球草缠住了,使劲踢了一下,扎在裤脚上,踢不开,停下来用斧头撩拨开。风里面又有一个什么异样的响动。听清楚了,是什么东西走动的声音。他慢慢地直起腰,抓紧了斧子,屏住呼吸往响动的地方搜索。隐隐约约看见有个黑影子在第一个沙包上爬。爬到顶上,站住了,是在喘气吧!好像还戴了顶狗皮帽子呢!姓夏的不就是戴着狗皮帽子吗!同来的10个人只有他是狗皮帽子!个头也像,一米八高呢,是他!没错!抓斧子的手松了松,轻轻地舒了口气。

那家伙跟上来干啥子呢?他不是也往东边去了么?他又不晓得沼泽地!他调到三队来当队长才半个月,知道啥沼泽地!那么他是来监视我的啰!怕老子偷懒?老子从热被窝里跑到戈壁滩上来偷懒?那监视老子啥子呢?哈哈,是监视老子那个罗……他在黑暗中狞笑了一下。姓夏的你是让风吹糊涂了吧?睁开眼看清楚点,丫头们在哪儿?西边亮灯的地方。老子是往南走!老子活了23岁,连丫头子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一下呢!姓任的算不上啥美男子,喜欢我的丫头还有那么个把两个,找老婆光明正大的会找,老子会偷偷摸摸跑到这鬼地方来打野食么?太小看人罗!太欺侮人罗!

裤脚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红柳墩,他狠狠地抡了一斧子。现在是白碱地,一踩一个深窝,红柳、芨芨草多起来了,过了这片白碱地,再翻一个陡坡,就是沼泽地了。停下撒了泡尿,回头看了看,那家伙没影儿了。死在沙包沟沟里了吧?不是监视老子吗!怎么不来监视了呢?这家伙搞不好溜回去了。打了架,这两天怎么不见他的动静呢?他能放过我么?明天,顶迟后天会找我的,还不是像姓严的那样,作古正经地卖上一通狗皮膏药,然后宣布扣奖金,给处分,让老子去给姓汪的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