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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天堂河纪事(1)

长柄粪勺

20世纪70年代初,我被推荐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这年入学新生一律先到郊县大兴县天堂河北京大学分校半工半读,为期一年。

到总校报到后,未及到未名湖畔看看北大校园,次日就被集体送往天堂河分校。

分校座落于平原乡野,有几十栋青砖平房,栅栏围着,是为校园。园外有地数百亩,分由各糸学员们耕种。

哲学系在校园北侧,为一长列平房,大小宿舍十余间,帐篷两顶,与学校农机修理站相毗邻,门前有操场,篮球场,打麦场,麦场上堆着几个陈年麦垛。学生宿舍一律双层铁床,大家挤着,如同睡在火车车厢里。

分校生活实行准军事化,以军号声为行动号令。清晨号声一响,大家齐刷刷起床,紧急集合,晨练课目为跑步、齐步或正步走,由工宣队队员带领着。晨练毕,开早饭,饭毕或上课,或下田劳动。开饭各组派一值日生去食堂打饭,捧盆拎桶,将饭菜打来,各组学员分别围作一堆,由值日生分配饭菜,学员或蹲、或站、或坐,狼吞虎咽,山呼海啸一片稀溜喧响。

当时学员们都争相表现艰苦奋斗,吃苦耐劳,唯恐落于人后。表现最为突出者,为一陕北同学郅某。郅同学每日清晨都要比大家提前半小时起床,集合号吹响之前,他不是在清扫宿舍门前卫生,就一定在打扫厕所卫生。厕所粪池稍满,他便挑粪往地里送。因其不怕脏累,屡受工宣队表扬,称其根红苗壮。郅同学除不怕脏臭之外,还擅写思想汇报,经常狠斗私字一闪念。入党申请书亦写得十分迫切。一次抢险,郅同学带头跳入齐胸深粪水池中,堵住决口,赢得一片喝彩,工宣队问他当时怎么想的,郅同学斩钉截铁说,他当时想的就是身在田间,胸怀世界,要解放全人类,绝不能在危险面前有丝毫退缩。工宣队长兼书记听了,不断颔首点头。还在郅同学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第一学期末,全糸开总结表彰大会。工宣队长兼总支书记特别嘉奖郅同学,奖品为一崭新长柄粪勺,上束了大红花。郅同学昂然上了主席台领奖,如接冲锋枪一般,双手紧握,横在胸前,甚是英姿飒爽,又表了几句誓言,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不久“******”倒台,分校停办,全体学员返总校学习。收拾行囊时有学员问郅同学,你那长柄大粪勺怎么办?也带回京城么?郅同学愤然说,我带它干球!什么不能奖,偏要奖我这样一个劳什子,侮辱人嘛!遂提勺出去,如扔投枪一般,将之扔进粪池。

张冠李戴

哲学系学员里,有江某和汪某,分别来自南北两个革命圣地,自视甚高,颇为矜持,因两人经常在同学中炫耀来处显赫,被同学暗送绰号圣蛋和龙种。两人都是党员,又都在圣地陈列馆任馆长,说起党史来,如数家珍,比如王佐怎么死的,遵义会议都是谁参加了,毛主席取得领导权到底是谁起了决定性作用,两人都以权威自居,喜欢同学们听他们高谈阔论,自许为南汪北江。

一日,在花生地里松土劳动,有学员起哄,要圣蛋龙种再讲党史故事,且提出要求,必须故事曲折,情节生动,人物栩栩如生。

圣蛋说:“党史又不是章回小说,我们也不是说书的,不能瞎编乱造,我们是很严肃的。”

龙种点起一根烟,朝天空喷一口烟雾,说:“****党史,故事多多,不用编造渲染,随手拈来,就很传奇,比如王震、皮定钧、陶勇,就都可以写成长篇小说,保证引人入胜,不过现在说这些人有些不合时宜了。”

圣蛋想一想,说:“关老爷子还是可以说一说的,他是铁匠出身,真正的无产阶级,授少将衔,也没有犯过什么路线性错误,一生淡泊名利,从不宣传自己,他是个平民将军,到死时还穿着补丁衣服,按他的战功,是可以授中将衔的,可他连少将都不想要,毛主席说皮有功,少晋中,我看对他也是适用的,这老爷子的事迹确实感人至深!”

两人就很动情地说起关将军的感人故事,比如老人家粗茶淡饭,自己种菜吃,收养孤儿,回老家访贫问苦,见老百姓仍然过得苦寒,痛哭流涕,把陪同的地县官员骂得狗血喷头。

两人正说得起劲,学员潘某打断说,关老爷子果有其人,但是一些事你们张冠李戴了,你们说他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生得怒目金刚,满腮虬髯,也是不对的,关老爷子其实是个娃娃脸,个子长得也很矮小,根本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孔武雄豪,方面大耳!

圣蛋龙种甚鄙夷,说有照相资料为凭,回到校园,即取出一资料册给大家看,并翻出一帧旧相片,指着两人说,这是历史资料,我们研究详查过的,绝不会有错!

大家便都伸了头去看,照片上两个人,站在一座高岗上做远眺状,圣蛋指着高大的一个说:“这个是首长,那一个是警卫员,一目了然,你还有什么话说?”

潘某笑了起来,也指那高大者说:“他叫潘风楼,跟了老爷子许多年,老爷子一直叫他潘伢子,这是他们分别几年后在歇马河边的合影,距今至少有20年了,我家里也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呢!”

圣蛋大窘,龙种想一想说:“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个照片?”

潘某说:“潘风楼是我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打架风波

北大学员,年龄参差不齐,王大学那样50多岁高龄者有之,不足20岁者亦有之,天南地北,老老少少,凑在一起,难免要生出一些故事。

学员冯某,晚到基地3天,有海军牌照高级轿车送来,行李巨大,由随车军人搬之入宿舍,一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还见了系里领导,说冯某体弱,要多加照顾。冯某生得细皮嫩肉,果然柔弱,年龄也小,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初到一地,好像还有些怯生怕羞,后来渐渐熟悉了周围环境,骄娇二气和顽劣脾性就显现出来。

袁某与冯某同在一个宿舍,且是上下铺,长冯某约十余岁,此人性格甚为孤僻,寡言少语,平时难得见他一个笑脸,人长得黑,穿戴也很土气,很被冯某瞧不起,背后称他为黑鬼,非洲佬。平时对袁也是百般挑衅,嫌其脚臭,吃饭嘴巴发出吧嗒之声,像猪吃食的声音,袁某吸烟,他也看不惯,说袁抽的烟品质太低,臭烘烘的,把他都快要熏死了。

袁某对冯某,好像很能忍让,从不与其理论,一次冯某要在上铺取照相机,也不脱鞋,抬脚就踩在袁某床铺上,同室学员都看不过去,纷纷指责其欺人过甚,大家都是同学,老子再有权势,也不能把特权带到教育革命基地来。

冯某见犯了众怒,说:“我踩脏了他的褥单,我赔他一条还不行么?”

遂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元钞票,扔向袁某脸面,袁某将钱拾起,放冯某床上,一言不发,将踩脏的床单扯起,端了脸盆,到水池清洗。事后同学都说其窝囊,袁某叹一口气,说:“他还是个半大娃儿,我跟他计较什么?”

不久,袁某母亲和姐姐到分校来看望他,给其带了自纳的布鞋和衣服,还有土特产大红枣、红薯干等,大家都热情欢迎同学家长,独冯某躺在上铺不为所动。袁某从食堂打了饭菜,一家人在宿舍进餐,正高兴说话,在上铺吃苹果的冯某,忽然将一把果皮扔下来,落在袁某母亲饭碗里,袁某脸色大变,嗖地站起,厉声说:“你给我起来!向我的母亲磕头赔罪!”

冯某半抬起身,懒声说:“对不起呵,我不知道下面有人,我不是故意的呵!”

袁大吼如虎啸,猛将冯某从上铺揪起拖下,按其头,往地上猛磕,又将其拎起,狠掴其耳光十余下,掴得冯某嘴角冒血,惨叫不止。其母与其姐拦阻不住,急唤同学进屋,此时冯某已瘫软如泥,呻吟如婴啼。

袁某打人事件一时震动全校,因冯父为高官,军地兼职,系中央委员,学校不敢隐情不报,同时将袁隔离起来,等候处理。

次日,来了一辆军车,有军官若干进了工宣队办公室,一小时以后出来,绝尘而去。同学们都觉得冯某该打,但又都替袁某担着心,以为他祸闯大了,学籍肯定是保不住,说不定还要受牢狱之苦呢,但军人们来了又去,袁某平安无事,大家都觉得十分蹊跷。

不久冯某转校到了另一所大学。袁某仍是沉默寡言,一如先前,同学问得紧了,才说:“我本来不想打他,都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事后同学才搞清楚,袁某到校不久,就知道那公子哥儿和他是同一个父亲,只是那父亲进城后就不要他们母子了,他说:“公子哥儿怎么欺辱他都可以,冒犯他苦命的母亲,那是绝对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