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鸟
23335700000039

第39章 天堂河纪事(2)

三个老外

我们到大兴分校不久,哲学系就来了3个外国同学,其中坂田成一和北之海是日本人,马尔罗是加拿大魁北克人,他们放着总校漂亮舒适的留学生楼不住,偏偏再三要求到天堂河基地参加中国的教育革命,和中国学生一起挤双层铺,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

3人未来之前,工宣队便向大家宣布纪律,对他们要内外有别,不卑不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除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其他报刊材料,包括《参考消息》在内,不能随便给他们看,有关教育革命的内部争论,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进行。大家因此便都谨慎起来,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是间谍或特工呵,是来刺探情报的呵!但他们来了以后,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实在不像外国特务,遂放松警惕,打成一片,有同学还根据3人特点,分送3人3个外号。北之海为大相扑,因日本有个相扑国手,好像也叫北之海,马尔罗叫白马,坂田叫老蔫。

3人知道中国同学送了他们外号,不但不生气,还非常高兴。坂田甚至还把老蔫两个字记在他的日记本子上,因为蔫字对他来说,是一个比较难写的汉字。

坂田眉清目秀,总穿印有大分舞鹤字样的运动衫,初不解,后来才知道,他来自日本国大分县舞鹤中学。此君不爱说话,嗜烟,学习劳动之余,常独坐一隅,食指与中指夹根香烟,脑袋微昂,双眼眯着,有滋有味地嘬,烟雾蒙眬,觉得他也有些蒙眬,不晓得他望着远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吸的烟,也不过香山、八达岭的档次,跟中国同学差不多。有时候断烟了,小卖部又关了门,他便如困兽般坐卧不宁,实在忍不住了,才向中国同学伸手,低声细气说:“老赵,你有烟吗?我的烟,你看,没有了,你的,能不能借我一盒?”

他的中国话说得磕磕绊绊,加之性格比较内向,总好像有点怕羞似的,与大家的交流较少,但革命的中国同学始终把他当自己人看待,因他的出身好,父亲是开大货车的司机,日本工人阶级。跟富豪出身的北之海不同,北之海的父亲是银行家,很有钱,而老蔫是靠自己的努力到中国留学的。

北之海的形象,似乎也印证了肥瘦不均的资本主义特点,与清瘦的坂田相比,他的体形显得霸蛮而肥大,确实很像相扑运动员,此君睡觉打呼噜,鼾声如雷,宿舍同学怕他喧嚣,纷纷抢在他睡前尽快入睡,说:“快睡吧!日本拖拉机马上要发动了!”

北之海知道打呼噜讨嫌,便迟迟不上床,熄灯后,塞了耳机听音乐,确信室友们都睡了,才拔了耳机开睡,所以他早上起床往往最晚,集合总是迟到。他有一个突出表现,是在吃忆苦饭的时候,那饭是用糠、粗玉米面加野菜一起煮的,黑糊糊的,大家都吃得龇牙咧嘴,象征性地吃几口,就换了白米饭,肥佬却老老实实将一碗黑糊糊吃个精光,还说粗纤维,对减肥有好处。

学习列宁《帝国主义论》期间,系里组织一次演讲,由学员上台批判垂死的资本主义,3个外国同学都报了名,自告奋勇,现身说法。但坂田因为汉语不好,临阵退缩下去。肥佬却像相扑手上赛场一样赳赳迈步上台,照稿子念了不到两分钟,大肥脸憋得猪肝红,念不下去了,索性将稿子揉成一团,结结巴巴说:“就是这样,大大的不好,资本主义,很不好!完了,我完了!完蛋了!”说完,大肥手一挥,雄赳赳下来,全场哄堂大笑。

比起两个日本同学来,马尔罗的口语要流利得多,讲稿又做了充分准备,加之表情丰富,手势优美,引经据典,举了许多例证,讲演大获成功。

马尔罗运动员体形,金发碧眼,高鼻宽额,一身白肉,胸肌发达,喜欢掷铁饼、橄榄球,天气稍热,便爱露体,常常裸露上半身,后被制止,便略有收敛,改穿背心,但还是常常忘形,将背心卷到腋部以下,仍露半体和琥珀色茂密胸毛,再制止,说他露体不雅,白马便有些愤怒,抗议说:“这有什么?我自己的身体,人的身体,每个人都有的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后来,白马把露体事和******联系起来,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搞******,老赵,我是一个正派的人,我的女朋友多得很,我用不着这样去骚扰!”

一天,白马在操场练习扔铁饼,不小心滑手,铁饼在空中突然改向,恰巧砸在经济系路过的一个女同学腰上,白马吓得面无人色,差点瘫倒。幸好铁饼正在下落,其势已弱,并未酿成严重后果。白马次日即到小卖部买了一堆慰问品,又到野外采了束野花,跑到经济系宿舍慰问女生。该女为湖南汉寿人,面容姣好,性情活泼,能歌善舞,为分校公认漂亮湘女,绝色佳丽。白马探望一回,过几天又去,如此频繁探望,遂有谣言鹊起,湘女初很热情,探望几次后,或躲避,或冷脸相待。这边工宣队,班组长也找他谈话,正告他要自重自爱。白马便很沮丧,私下对我说:“这个地方真是让人感到窒息!”

“老赵,我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男女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

不久,反击****翻案风开始,分校轰轰烈烈地闹起来,各系学员争相写大字报张贴,口诛笔伐,铺天盖地。3个外国同学一边观潮,饶有兴趣,一边随波逐流,也谈写心得。某日早起,忽然在食堂墙上出现一幅拥邓标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后查出是图书馆一女老师所为。哲学系首当其冲,将该女老师揪来进行批斗。100余人静坐会场,令女老师低头认罪,不许乱说乱动,女老师甚强硬,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有激进同学嫌其气焰嚣张,振臂声讨之,于是响起排山倒海一片口号声,挥舞手臂如同森林,3留学生从未经历此种场面,个个满脸惊诧,目瞪口呆,望那女老师,都像要哭的样子。

批判声讨正进行时,老蔫忽然站起来,端了一杯茶,让被斗女老师接了,然后转过身,朝大家说了几句谁也没有听清的话,再回原地坐好,看他90度深鞠躬的姿势和脸上谦和的表情,好像是要大家多多关照的意思。众人甚诧异,冷场一分钟后,一革命女生站起来,朗声诵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的语录,然后冲上台,将女老师茶杯夺过,猛掷于地,又按女老师脑袋,抬脚踢其膝部,令其低头弯腰,老老实实。正施威时,肥佬忽然挥臂大喊一声:“文斗要,武斗的不要!”

四座愕然,这时白马又站起来,说:“不要这样,这样不好,有什么话,大家好好说,摆事实,讲道理,好好的讲道理,我不赞成这种不文明的方法!”

批斗会因有此3人的异常表现,开得很砸,只好草草收场。

这以后大约10天左右,三同学被遣返回总校,原因不说自明。走时大家都来和他们握手,有的还和他们拥抱。白马和我告别时颇为感慨,说:“老赵,我其实不想离开,天堂河这地方不错,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空气也好,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半年,我真是胜读10年书!”

“******”倒台,基地解散,所有学员后来都回到总校。在京城两年,虽在一个大校园里,因不在一起生活学习,很难见到3个外国同学。据说,白马在留学生楼上,经常同其他留学生辩论教育革命,且很激昂,如斗鸡一般,并且一直在自己床头上,贴一条毛主席语录,大意是书读多了有什么好!这很出人意料。******都垮台两年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宣布说:******是******,我是我,我是真正的****,跟那些有野心的阴谋家是两码事!

十几年后,某日,有同事转告我,说有人从乌市假日大酒店打电话约我见面,好像是个日本人。按所留电话,找到酒店一间豪华客房,见是北之海。

肥佬仍是肥硕如初,体积好像更大。原来他是代表日本国某商社来华洽谈商务的,打听了我的单位,一定要见我一面。说起当年旧事,这肥佬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那时候很有意思!”

又告我坂田消息,说老蔫现在北海道当农场主,还是嗜烟,不爱说话。白马也见过一面,在非洲一个干旱穷国救灾,已成了一个国际主义志愿者,走到哪里,随身总带着一本过时的袖珍本《******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