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欢呼着,纷纷跳进水渠里。我也跳了进去,当水流湿透我破旧的军靴,我的眼泪“籁籁”地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难以承受水流的冲击,身体有些摇晃;也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温度,内心有些虚弱。
我匍匐在水里,让水把浑身湿透。
对于我来说,水,就是我的故乡。我如今还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抵挡不住水流的诱惑,偷偷地溜出地窝子,来到水渠边,地上洒着点月光,使碱滩更加惨白。山影一片朦胧,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着歌。我在渠边坐下,听着流水的歌唱,这种世界上最美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听不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故乡安化听资水的流淌声。作为一个在水里长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没有见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我往旷野里望了望,然后脱掉军衣,进了渠水。我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里,洗涤掉一年多积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夹着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浑然不觉。我躺在渠水中,像水的精灵。任凭流水冲刷着自己。
四.张仕杰:我们连一条裤子也没有
哈尔莫墩是一个地名。它地处焉耆西北,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天山和它的儿子霍拉山把它小心地护在怀里,时而明朗,时而忧郁的开都河从它身边流过,不慌不忙地奔向博斯腾湖。这一带是回族人的家园,也紧邻蒙古人的游牧地。
五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苇子滩和沼泽地,出没着狼、狐狸和土匪。
我到达这里时,十七团已在开都河岸一百多华里的范围内摆开了阵势,要让这些苇子变成庄稼,让沼泽变成良田,让狼嗥狐鸣变成犬吠鸡啼。
我是五一年三月从长沙出发的,到达这里已是七月。车刚刚停下来,成群的蚊子就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女兵们当时只发了一套苏式军裙,被叮得直想大叫。但因为有来迎接的官兵,没法叫出来;有人想跳,也因为这种场景而只得忍着。每个人都希望那欢迎的过程越短越好。但致欢迎词的领导却来了谈兴,只见他一边用双手赶着扑向他的蚊子,一边天南海北,大政方针,废话滔滔,弄得我们这十多名女兵叫苦不迭。最后,终于有女兵忍受不住,弯腰去拍打蚊子,一巴掌下去,手上一片鲜红,像抹了血似的。她这一带头,我们都去拍打蚊子。“啪啪”之声清脆悦耳,好像是十几个人在扇耳光一般。最后,致欢迎词的人说,蚊子就是你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
欢迎的仪式结束后,女兵们就逃命似地想躲到房子里去,但放眼望去,四处搜寻,却没见一堵墙,一片瓦。大家狼狈地望着带队的干部。带队的干部说,现在还没来得及修房子。部队住的是地窝子、苇棚子。
什么叫地窝子,苇棚子?大家好奇地问。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好心的战士们抱来一堆干芦苇,用火点着,把烟扇开,用来熏蚊子。虽然十分热,但为了逃避那些蚊子,大家还是往火边凑。看看自己的腿和胳膊早已被蚊子叮得惨不忍睹,再望望彼此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
大家心里十分难受。最难受的是我们没有单衣单裤,在长沙发了一件棉衣,自己的衣服走时不让带,说到新疆后什么都发。但在兰州发了一套军裙后,就什么也没发了。因为害怕蚊子,她们就围着火堆——七月烤火也心甘,谁也不肯离开。
那些蚊子白天也“嗡嗡”地叫,叫声从火堆外传来,像是有意要吓唬人。领队的干部急了,说,你们这样怎么能行?你们已经是战士,几个蚊子就吓成这样,以后那么多的苦怎么能吃下?
我们一想也是,就给那干部建议说,你带着我们跑步去住处吧,这样的话,蚊子就追不上我们了。
他说,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你看我跑来跑去的,不就是为了躲蚊子吗?
我一想以后就得成天跑来跑去的生活。觉得十分可笑,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大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跑着到了一排苇棚子前。那是用芦苇编成的、用水柳树杆固定起来的最简易的营房,可以遮一遮阳光,避一避风。后来的经历证明,风不能大,一大就刮没了影。好在苇子多,扎起来也简单,大风刮没了,要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一个苇棚子又搭起来了。
因为白天苇棚子里阳光少,成了蚊子的聚集地,大家一进去,蚊子就“哄”的一声闹开了。然后又“哄”地一声向我们围过来。吓得我们赶紧逃了出来。有人已动作快速地点了火把,挥舞起来。
怎么连一条裤子也没有,得给我们发一条裤子,没有裤子怎么行?我用抗议的语气说。
团里已知道了女兵的情况,没有办法,只得发动离沼泽带远的、在霍拉山下的戈壁滩上开荒的一个连队捐献裤子。然后,我们每人收到了一条满是补巴的裤子,裤子上尽是汗水、泥土和污渍,发出刺鼻的汗酸味。大家已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穿上。
解决了腿的问题,大家自如多了。我们事后得知,那十几个老兵捐出自己的裤子后,自己则近于一无所有了。干活时只能在腰上围一块布遮羞。
这一切,不仅出乎我的意料,也是其他女兵没有预想到的。
我这名字男性气十足,这在湖南女兵中很普遍,从中可以隐隐窥见二十世纪上半叶妇女争取解放的痕迹。我家住湘阴,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后随程潜起义。所以家境在解放前比较富裕,我从小就过着吃穿无忧的生活。解放后,家里很快变穷了,最后连自己和姐妹们上学也很困难,但那也比新疆好多了。我从没想到新疆的生活这么苦。我也没有想到,一支胜利了的军队没有享受胜利带来的一切,却在这荒凉之极的地方吃着人们难以想象的苦,受着难以忍受的罪。
部队基本没有休息,每一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拥着,拼命地干活。每天三点钟,就有人起床,自觉地出工了。晚上,只要没有政治学习之类的活动,直到晚上十一二点,还有人没有收工。
在那片土地上,似乎每一棵芨芨草,每一片芦苇叶,每一块土坷,每一粒沙子,每一星尘土,都充满了劳动的热情——不,简直是一种狂热。这种狂热有鼓动的因素,也有一种盲目而诚挚的对新制度、新生活的希望和向往。
我刚来时分在团宣传队,但主要工作仍是开荒种地,工作之余,排些节目鼓舞士气,所以我比其他人还累。那时,你常常可以见到一些边走路边打瞌睡的人。那简直是一种特异功能。一般都是这样,走时先把路瞟一眼,然后就睡,到了又该看路的地方,自然就会睁开眼睛。但有时的确太困了,走到了泥坑里,水沟里。我有一次走在最后,也是边走边睡,那次睡得太死,走着走着就掉队了,最后走偏了方向,像梦游似的走到了一片戈壁滩上,走出了三四里地,才迷迷糊糊醒过来,醒过来后,周围什么也没有,才知道走错了。见自己独自一人,想起那累,那苦,一边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哭得真是肆无忌惮,那不是伤心,而是痛苦,一切的苦和委屈都哭出来了,身体里积压了很多的东西也随着泪水挥发掉了,我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只是没有想到,我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还有一次,我也是一边走路,一边睡觉,掉到沼泽里去了,掉进去时,我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睡着了……哎呀,那个困呀,苦呀,现在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其实,部队吃的苦比那些内地遣犯还多,犯人每天劳动十个小时,最多十二个小时,我们劳动十六七个小时。他们还可以偷懒,如果不想挣表现的,可以往地头一躺,什么也不做,谁也拿他没办法。可我们不行,因为觉得自己是在为新中国干,是在为建设新新疆出力,为建设新的国家流汗。
整整三年,没发过一分钱津贴,我们没钱买牙膏、肥皂、卫生纸,说句不怕人家笑的话,最后连内裤也没有。那里的蚊子那么多——有个说法是“三个蚊子一盘菜,伸手一抓一大把”,的确是一点也没有夸张。但直到五三年才给我们发了一顶蚊帐,还是那种一个班合用的大蚊帐。
人,已完全成了一种劳动的机器。
我到部队不久就耳闻目睹了一件令他十分震惊的事。有天半夜,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枪声。一共四声。部队以为是土匪来偷袭,一下紧张起来。武装值班分队先冲了过去,后来才知有四个人死了,好像是自杀的,人们听说后,纷纷朝枪响处跑去。只见四名战士倒在血泊之中,有三人已停止了呼吸,有一人还在弹命。
他们都是把步枪枪口含在口里,扣动扳机自杀的,满脸是血,惨不忍睹。那名弹命的战士可能是扣动扳机时太紧张,枪口滑了,子弹从脖子穿了过去。他仰躺在地上,火把把他的脸照得分外红亮,但一点也不生动。血在火光中显得十分鲜艳,像一朵鲜艳的花。他看着围观他的人,眼睛的余光中满是愧意。领导问询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摆摆手,又吃力地把手做成手枪状,对着自己的脑袋比划了一下。当医生要求治他时,他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叫声,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他被抬走了,第二天死在卫生队。
四人都是起义士兵。因为身体单薄,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劳动强度。加之劳动中老是落后,经常受批评,自尊心也承受不起。最后四人抱头痛哭一场,决定集体自杀。
他们的死因当时就从遗书中调查清楚了,但事隔多年以后才透露出来,由此,你就可以想象当时的苦累程度了。那时的人,也许的确是靠信仰活着的,没有坚定的从政治教育中获取的对未来的信仰,谁能受得了那种苦和累呀。而那些起义士兵,他们还没有接受这些。所以,他们绝望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相信那的确是信仰的力量。
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们那时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别人画红的就是红的,画黑的就是黑的,自己的生命、灵魂,包括思想和意识,全都属于集体。整个身心,全都投入到了那个崇高的目标中。
五二年冬天,师后勤部成立会计训练班,让我去学习。我当时还不愿意,认为那太清闲了,坚持要在下面劳动,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听说会有拖拉机,所以我要当拖拉机手。最后,营教导员告诉我,拖拉机那样现代化的设备,要由出身好的人掌握,像你这种地主家出身的小姐,做梦都不要想。
我听后,才十分难过地死了开拖拉机的心,到师部去学习会计。从此后,我就一直从事这个职业,直到退休。
五.江莉华:部队成批成批地向塔里木开进
我们那一批湖南女兵共有一千六百多人,分乘四十辆车,浩浩荡荡地往新疆开。我当时才十五岁,没见过那么大的戈壁和沙漠。一进入河西走廊,就是在荒凉的地方走。走了一个多月,还是那么荒凉,我就后悔不该来。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过猩猩峡,因为地势险要,土匪活动得十分猖獗。走在最前面的一辆给养车,可能是想走快一点,赶到前面去张落饭食。不想土匪在路上挖了陷沟,车一头栽进去了。司机和副手受了伤,但并没有死,土匪抓住他们后,在他们身上浇上汽油,活活地烧死了。车上的物资被抢劫一光。我们赶到后,他们已逃得无影无踪。被烧的司机已叫不出声音,但还在挣扎,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
我们的车逢被拉得更严了,把手中那当枪的伞也握得更紧了,好像它真能射出子弹似的。
我们到了阿克苏后,正是毛主席号召进疆部队“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的时候。部队成批成批地向塔里木开进。
我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一到了黄色的沙漠里,就分辨不出是人还是沙了。
虽然是军队,但我们到部队后,学习的不是军事技术,而是生产技术,发的不是枪,而是砍土镘;接到的第一道命令不是上战场杀敌,而是到沙漠戈壁开荒。
说句实话,哪儿没有地种呀!为啥要满怀豪情地到塔里木来种地呢?我拿着那把粗大笨重的砍土镘,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我更加后悔,我在心里说,一旦有机会,我就要回常德去——我家在常德市——回去后继续读书。
但当兵是我自己要来的。那时,胸前有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家里又挂“光荣牌”,觉得不但自己光荣,家里也光荣。就和几个同学背了个包袱,也不跟家里人说,就往长沙走。去了后,招兵的一个女军官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江莉华。
多少岁?
十八。我说。因为我很少撒谎,又是跟解放军撒谎,所以,心里特别紧张,那话一说出来,脸就红到了脖子根上。
你这么小,顶多十三四岁。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仍坚持说,我就是十八岁。
她很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小姑娘,你如果扯了谎,到新疆后是要劳改的。
我当时不知道劳改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猜测那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犹豫了一下,就说,劳改就劳改,我不怕。
进了塔里木,看到那无边的沙漠,就把人吓住了。除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丛红柳外,再没有活的东西,一些不时可以看见的枯胡杨树桩,不知死了多少年了,在阳光下泛着白骨一样的光。我当时就想,这样的地方能活人么?这样的地方除了疯子,谁也不会想着要在这里开田地,种庄稼。
那的确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因为我看到偌大一条塔里木河都被沙漠整得要死不活的,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