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正是元月。寒冷的河西走廊萧条得催人泪下孤独的一辆卡车上坐着四十个人,架着两挺机枪,直到二月初才颠到了猩猩峡,那里的气温零下四十摄氏度,晚上十二点,刚过七角井,车就翻了。好在人员没有受伤,只是太冷,大家用被子把自己包住也不管用。男同志就喝酒,让她也喝,说能御寒。她不会喝酒,喝了几口,反而觉得更冷,后来就感觉不到冷了,因为冻得没有知觉了。
一直等了两天,才终于等来了救援的车,把他们接到了新疆。她留在了新疆军区机要处。
别人都羡慕她,但她并不愿留在那里,原因是那里太舒适了。那时的人都追求一个英雄梦,她一心想去阿勒泰。当时那里连汽车都没有通,是新疆最艰苦的地方之一。
不让她去,她就不报到。正与上面闹着,身体不争气,她鼻窦化脓引起了视网膜发炎、化脓。当时新疆就西北医科大学分来的唯一一个医生能做这手术,但他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机要处决定把她转回兰州,她坚决不走。她说,她既然来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她的手术成功了。但阿勒泰没有去成。
五四年新疆军区与建设兵团分开,她分到了兵团秘书处。第二年她结了婚,丈夫是兵团组织部干事。她在秘书处的工作就是送送文件,很轻松自在。她不干,要求到了农七师。这样,她丈夫也就跟她一起下来了,她丈夫到农七师当团委书记,她到一三二团当青年干事。然后她就在准噶尔盆地南缘的荒原与戈壁滩上奔波着。但“反右”一开始,她们夫妻双双受到了冲击,都被下放到柳沟一场劳动。场里给了她们一间小平房,不久,她丈夫被弄倒山上炼钢,她带着两个孩子参加劳动。
****时正式她被下放。因为她哥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她从华东师大毕业的弟弟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所以好多人一心想把她也打成反革命。她当时把毛主席语录背得很熟,任何问题都可以用语录回答,所以别人抓不住她什么把柄,就只有下放她去劳动。挖厕所,种苹果,后来甚至让她去作“九二〇”农药,她没受过培训,她照着书上讲的,硬把农药给作出来了。****结束后,她管一四八团的教育,直到八九年退休。
我们这一代人顺顺利利地少,光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就整得你够呛,家也没过定所,要生活下去全凭本人的毅力。
张振颖是三七年十二月出生的,五一年参军时刚过完十三岁生日。这么小来到新疆,除了部队的培养煅炼,就是自己闯,后来还满有成绩的,她祖父与徐特立是同学,解放后由徐介绍进了湖南文史馆工作。父亲毕业于湖南大学,英语很好,解放前在洋行做事。解放后,她父亲失业了。后来经一个同学介绍到汉口一家银行工作,没工作几个月,就因脑溢血逝世了。她母亲毕业于长沙美术专科学校。不幸在她两岁时就去世了。她在家中排行老四,高小毕业,因无钱读书,正在着急,她听说到新疆后可进学校,就决定要去。唱了歌,跳了个舞,就进了幼年文工队。开头分到二十六师文工队,还没报到,文工队就解散了,她就到了九军医院,当了一名小护理员。按说她那么小,自己还需照顾呢,却护理起病人来了。第二年分到了化验室学化验,五三年就到了二十六师卫生处化验科,骑着马,去为“九·二五”起义官兵查梅毒,把二十六师所有连队都跑完了。那时的很多生物试剂——包括检查梅毒的抗原——都是她自己制作。她就从那里起步,发表了很多论文。国内的马鼻疽菌和星形奴卡氏菌就是她首次发现的。
说起湖南女兵,就回避不了说她们的婚姻问题。因为人们把我们称为“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大多数婚姻虽然是苦涩的,但它实现了国家的目的,让新疆屯垦不再一代而终,我们也的确因为这里养育了自己的儿女而把根扎在这里了。
刘玲明是石河子大学助理研究员,她五一年到新疆后,分到了驻扎在奇台的六军十七师四十九团休养连——也就是后来的卫生队——当护士。到后不久,部队就开到了北塔山、将军戈壁和准噶尔盆地深处去剿匪。那些土匪骑术很好,窜得比兔子还快。剿匪部队开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正是冬天,到处冰天雪地。气温零下三十多度,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们洗绷带都只能用冷水。吃的馒头,在怀里捂上好几个小时,里面的冰还化不掉。休养连的女护士只有五个人,所以在那半年剿匪的时间里,她基本上没睡过囫囵觉。
剿匪结束后,她们团开到乌苏,参加独山子建设,现在独山子已是个城了,当年它却只是一片戈壁滩,领导说,要在那里建一个工业城,大家当然很兴奋,因为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不想到独山子没多久就让她结婚了。
她当时才十六岁。
这之前,卫生队队长想跟她结婚,她不,队长就关了她一晚上禁闭。她还是不。后来一个种甜瓜的老兵送给她一个甜瓜吃,队长就说她跟老兵有不正当关系。
从那以后,她总要想办法回避这方面的事,但无论怎样也回避不了。
有一天,他们突然把一张已经按了手印的结婚证明放在了她面前。可这个手印不是她按的,她当即就说,你们这样做太残酷了,我爸已给我定了婚。
定了婚退掉就行了。
可我才十六岁。
但你档案上明明是十八岁。
那是当初想当兵,自己把年龄报大的。
那我们就管不着了。
我们是来搞建设的,婚姻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们怎么能随便折腾?
这是为了更好地搞建设。你不要看不起人家老同志。人家是共产党员,是为了革命才没有结婚的。
这些大帽子一压,你就没办法了。
对于婚姻这个问题,很多人没一点思想准备。其实,部队在招兵时就该考虑到这个问题,该招年龄大一点的。
反正,那个时候,你不结婚,就有人老找你的麻烦,每年总结,都有一大堆意见。婚一结,这些意见就没有了。
欧阳桂斌是湖南攸县人,五二年入伍的,在伊犁土改团工作过,走遍了伊犁牧区,住过羊圈,嚼过冰,啃过馕,学会了说维语,表现很好的,当时就是因为对这种分配婚姻说了几句话,就说她对革命同志没有感情,入团时没有被通过。
不管怎么说,我们熬过来了,生命本身把那些东西战胜了。现在回想一下,生命高居在了那些东西之上。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无愧父老乡亲,也无愧这一片热土。如果家乡的亲人要问五十年代初来新疆的辣妹子现在怎样了,就请你转告他们,就说我们很好。最后,我写了一首诗,想献给我的故乡,献给我的父老乡亲——
生在洞庭湘江边,
壮志凌云到边关。
且守边疆且屯田,
新疆旧貌换新颜。
立下愚公移山志,
戈壁沙漠变江南。
莫惧屯垦一代终,
后人济济满天山。
十.廖群:像蜘蛛网子一样的水渠就达一万五千多公里
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六年拖拉机,最后从一四九团砖瓦厂退休。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消失。特别是一生生活在最基层连队的女兵,虽然大多才六十五岁左右,但已去世了。我们是受了一辈子苦的,最苦的女兵。艰辛的劳动,使很多人在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来岁,六十岁出头就离开了人世。
其实,真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农工嘛,就是与泥巴打交道的人,泥巴永远在,人嘛,被泥巴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最后自己也成了泥巴,与泥巴打交道的人就是这命。
我们进疆的湘女主要是五一年和五二年,经戴庆媛和朱楚湘到新疆军区档案馆去查证,五〇年和五一年有三千多人,这有花名册;五二年只有统计数字,是四千多人,共八千余人。在整个新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留下过我们湘女的足迹,只要有团场的地方,就留下了我们湘女劳动的身影。每一片绿洲,包括七一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十月拖拉机厂、八一水泥厂、八一面粉厂、八一合作总社、八一毛纺厂、八一糖厂都浸透着我们的汗水。有不少人埋骨天山,长眠新疆。
人家说我们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其实,好多湘女不仅仅是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终生,好多人还接来了自己的父母,后来,兵团需要劳力,需要人口,他们又动员来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这种一人来疆牵动全家来疆的情况很多。
宋承莲自己吃了很多苦不说,有了孩子后,就把母亲接过来了,母亲离开了长沙的生活环境,到新疆来吃玉米渣子,吃土豆白菜,受风沙严寒,最后埋在了新疆。后来,她又动员弟弟从长沙来到了她工作的一四三团。她弟弟一直工作在该团水利战线,是总工程师,一九九四年在指挥抗洪抢险时,不幸牺牲了,被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也是埋骨天山。
还有吴楚芸,她儿子邹明一九七六年在支援巴基斯坦时,为抢救战友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她想着毛主席的儿子牺牲在朝鲜而安葬在朝鲜,因此,她没有要求运回儿子的遗体。郭清秀的母亲漆瑞英在九四年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后,按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了玛纳斯河。而埋骨天山的女兵仅崔曼琼来疆时所在的分队就有刘益成、王春年、刘国安、童春珍、刘永琴、王丽丽、汤佑芳等。
我原名廖文藻,湖南衡山县人,一九五一年三月入伍,我父亲是醴陵县政府的一名科长,我是他的独生女。
我到部队后,分在二十六师休养所当护士,我是主动要求去开拖拉机的,没想一开就开了二十六年,这在湖南女兵中是唯一的。
不用说,那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很多人坚持不下来,就当家属去了。要说我不后悔也是不真实的,当初如果当护士,以后的生活会轻松许多。现在,伺候了一辈子泥土——到砖瓦厂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只有三四百元退休费,还只能领百分之八十。但这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怨不了谁。
我工作的地方都是苦地方。先是开发苇湖,然后又去了莫索湾。
那苇湖的苇子跟竹子一般粗,无边无际,一掉进去就很难钻出来。那儿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老鸹最多,好像全世界的老鸹全集中到这里来了。一飞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野猪、野狼也不少。有天晚上收工回来,我就被一条四条腿的“老兄”悄悄盯上了。走着走着,它突然把前爪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遇上麻烦了。只要我一扭头,它便会一口咬住我的喉哝。说时迟,那时快,我运足全力猛然抓住那两只爪子,狠命往地上摔去,我第一次知道狼的力气有那么大,我差点没有整过它。
这些大动物还好对付,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蚊子。一到夏天,就是蚊“雨”倾泻,蚊“雷”震耳。一张口就飞进好几只,一伸手就抓一大把。有人说,那儿是“白马进去,红马出来;瘦子进去,胖子出来”,马怎么红的?蚊子咬红的;瘦子怎么变胖的,蚊子给咬肿的。还有蛇,我有一天早上起来,被子上竟盘了一条蛇,吓得我连滚带爬地从苇棚子里逃了出来。那里雨还多,一下雨就是一片泽国,苇棚子是挡不住雨水的,一下雨,衣服、被子和人全都湿漉漉的。最怕的还是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拖拉机常常陷住,一陷住,就只能靠人推——棉衣、苇把子不停地往轱辘下垫,把拖拉机推出来,人也成了泥猴子了。苇子这玩意特难缠,一晚上能窜出十几厘米,今天刚割掉,明天又冒出来。但它爱水又怕水,割过的苇子,切口被水一沤就活不成了,我们就用这办法来对付它。
这是我在苇湖印象最深的事,而莫索湾比苇湖还要艰苦。
那已是一九五八年的事了。作为兵团的第一批拖拉机手,还在开拖拉机的已经不多了。而我是因为表现太好了,所以才没有被调走。我开着拖拉机进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莫索湾开发战不仅是玛纳斯河流域,也是整个兵团开发史上最壮丽、最辉煌的一章。
莫索湾荒原因其幅员辽阔而极具诱惑力。历史上曾有人试图向荒原发起挑战,但都失败了,这包括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这里的西营城、野马城、东阜城等屯垦遗址,就是他当年的军队留下来的。那半掩于黄沙衰草之中的断壁残垣散落各处,警示后来者莫要轻易来碰这让他们一次次屯垦失败的荒原。
但农八师下达了开发莫索湾的命令,要求各老场选调精兵强将,自带农机具,全力支持创建新农场。
各路人马或徒步,或乘坐汽车、拖拉机,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大漠深处。整个大漠立即沸腾了:打荒、运荒、犁地、修渠、铺路、植树、歌声、打夯声、号子声、机器轰鸣声与烧荒的烟火、高扬的尘土,组成了一个壮阔的、战天斗地的劳动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