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
23340300000037

第37章 最伟大的创业(10)

那个苦呀,真不知该怎么说。首先是没有水喝,吃的、用的水都是从几十公里以外拉来的。正是年初,拉的都是冰,得加温化开才能喝。每人每次只有一小杯水,官兵一视同仁,绝无后门可走。洗过脸的水还得用来洗衣,洗脚,即使嘴唇干得冒血珠子,也舍不得沾一沾宝贵的水。冬天过去之后,冰雪化完了,就只能喝蜇嗓子的苦水了。沙漠里的风特别厉害,三五天就是一场,都是裹着沙石的狂风,一来就搅得天昏地暗,有时还刮黑风,那风一来,连站在你面前的人都看不见。沙石打在脸上,像针锥一样难受。这风也开开玩笑,搞搞恶作剧,有时大家正坐在地头开会,它也参加,迎着他你睁不开眼睛,所以只能背对它,好啦,等你会一开完,它已用裹挟来的沙子在你背后做了个“沙靠背”。最害怕的是小麦要灌浆的时候,它来了,一扫过麦田,就是一片狼藉。大家把麦子扶起来,它又光顾,反复折腾你,所以那时的麦杆儿长得有点怪,总有三五道弯儿,大家开玩笑说莫索湾的麦子富有“曲线美”。有时候,它一扫过,麦子再也扶不起来,每个人都会暗暗落泪。还有就是这里的地穴特别多,拖拉机老往里面陷,那是老鼠、野狼、蚂蚁和烂掉的树根造成的……

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军垦战士垦荒的步伐。莫索湾开发于一九六〇年胜利结束,二年多时间,共开荒造田九十多万亩。另外,还建房两万多平方米,造林三万三千亩,栽果树四千四百多亩……一个个新农场像梦一样出现在准噶尔腹地的荒原上。

我始终参加了这场会战。并留在了这个叫东阜城的地方,在这里,我投入了新的战斗,那就是保卫垦荒成果。

沙漠是难以被制服的。它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它们总想着要“收复失地”。莫索湾开垦出来了,但要守得住才叫最终的胜利。

不等你站稳脚跟,它们就开始反攻了。这包括从地上来的干旱,从空中来的风沙,从地下冒出来的盐碱。

对于干旱,只有修灌溉系统。干渠、支渠像动脉,贯穿各垦区;斗渠、农渠像小血管、毛细血管,遍布每块条田。全国最大的灌溉系统之一就在我们这儿。而石河子的水库就有十几座,蓄水近亿立方米。像蜘蛛网子一样的水渠就达一万五千多公里,想一想,真是不敢相信那是我们用双手建成的。就是它们,牢牢地扼住了旱魃的脖子。

对于风沙,我们筑起了一道道绿色长城。树是我们的战友,我们走到哪里就栽到哪里。未安营,先栽树,这是我们的一条军规。陶峙岳司令员曾在石河子制订过“护林公约”。即使在最缺水的时候,我们宁肯自己受渴,也不让树旱着。没有人能数得清我们垦区有多少棵树。道路林、护田林、护渠林、风景林,一行行,一片片,到处都是,每块条田、每条街道,都是绿树镶边,就是它们抵挡了沙漠里的风沙。

对于“碱老虎”——它比真老虎厉害得多。我们就用拉来的沙子对付它,有点以毒攻毒的味道。我有一次拉沙到条田里去,在沙漠里刨出来好多死人头,是发白了。我是拉最后一趟,吓得半死,拖拉机又坏了,走不成,真以为是碰到鬼了。后来人家说我胆子大,就是这一次,还有就是遇狼那一次把胆子吓出来的。

你从我们条田边经过时,会看到人工挖的一条条深沟,那是排碱沟,也是用来对付“碱老虎”的。仅三十团的排碱渠就长达一千四百多公里,全师十九个团场,少说也有二万多公里吧。

要说开拖拉机,还是先说说老乡李明和刘功辉的事吧,她俩也是“拖拉机迷”,李明是湖南长沙市西长街福如织布厂的工人,女工委员。一九五二年参军时是招聘团二大队三中队三分队分队长,入疆后,分配在兵团司令部收发室当收发员,工作轻松,生活条件优越,由于她工作积极肯干,服务态度热情周到,当年十二月,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当她从报纸上看到新疆军区第一个湘籍女拖拉机手张迪源的事迹后,非常羡慕,她坐不住了,朝思暮想,三番五次写申请,要去学开拖拉机,到生产第一线去开荒造田,建设边疆。

兵团领导见她想开拖拉机心切,一九五四年同意了她的要求,调她到八一农学院实习基地八一农场学开拖拉机。真巧,正好分在张迪源那个机耕队。从此以后李明认真向师傅学习,刻苦钻研技术,边学边干,不到半年,就能熟练地犁地播种。大忙季节,她经常连头也顾不上梳,把头发塞在帽子里,穿的是背带裤,干起活来和男同志一样,从不叫苦叫累,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同志们都称她“假小子”。

李明男朋友何筱俊是兵团陈实司令员的秘书,他们恋爱的时间长达五年之久,拖到一九五八年元旦才结婚,婚后第四天她就回农场工作。兵团首长为了照顾他俩的夫妻生活,三次去函,调她回机关工作,她都一一拒绝了,决心在农场开一辈子拖拉机。

就在当年二月四日,李明带领十几个劳改员往地里拉运肥料,那时的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忽然拖拉机发生故障,她去排除故障时,右手四个指头转进齿轮里。一个劳改员冲上去,及时关住了发动机,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可这时李明流血过多,晕倒了。等她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躺在军区医院的病床上,除大拇指外,她的其它四个指头属粉碎性骨折。

十天以后,从外地出差回来的爱人何筱俊赶来看她,从不掉泪的假小子哭了。但四月底她的手还未痊愈,就要求出院了,回到农场,她还要开拖拉机。领导不同意,说,等你手好了再上车吧。她想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我不能上车也不能在家休息,她就带着伤残的手,给拖拉机组的工作人员送水送饭。当年下半年李明又开拖拉机了。四年之后,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只好服从组织的调动,回兵团子女学校食堂任会计。

刘功辉是一九五一年三月从湖南长沙参军的。到新疆后,分到二十二兵团直属政治处任见习干事。兵直政治处在石河子老街,和陶峙岳司令员住处是邻居,相隔二十多米。

有一次,陶司令员说要培养一批女拖拉机手,吸引内地更多的女同志来建设新疆,把新疆建设得和苏联一样,机械化大农业。刘功辉的志愿不是开拖拉机,是想当会计,也是一次偶然机会从报纸上看到张迪源开着拖拉机的巨幅照片,觉得很神气,改变了她的初衷。当她听陶司令员谈话后,非常高兴,说她也去开拖拉机,终于得到了陶司令员的准许。

一九五一年八月,王震司令员决定组建第一批机械化军垦农场,其中,有乌鲁木齐梧桐窝子“八一农场”——即现在农六师一〇二团场,步兵第六师机械化农场——即现在农八师石河子总场。刘功辉有幸被批准去学开拖拉机,感到十分幸运和自豪。那时,从兵团机关抽调学开拖拉机的三位湘女是:兵团宣传部的唐万鹏,兵团文工团的晏一民和刘功辉。她们三位湘女都是大个头,身强力壮,敢和男同志试比高低。

刘功辉和唐万鹏背着背包,奔赴老鸦窝拖拉机队报到——晏一民晚到几天,为开拖拉机,刘功辉自愿从副排级干部待遇降为战士级。

在大戈壁滩上开荒,女同志的确困难很多,没有厕所又没有树,解大小便很不方便,有时要跑到很远有渠沟的地方去解手,这样很影响工作。为了多开荒不影响工作,我们在拖拉机后面拉块布挡住解手,有男同志在附近还有点不好意思。那时一个班要干十五到十六个小时,下班后要交接班,保养机车和做下一个班的准备工作。开荒回来身上脸上的灰有铜钱那么厚,身上脸上全都是黑的,只有牙齿是白的,所以别人笑我们是“黑人牙膏”。

我开拖拉机直到一九七七年,光为了制服干旱、风沙和盐碱,我就不知道拉了多少沙土。后来,开不动了,只好去砖瓦厂。现在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腰也弯了,什么苦也吃过了,风风雨雨,忙忙碌碌,水里泥里,风里浪里,一辈子转眼间就过去了,唉!

你看,说了这么多,怪沉重的,我给你唱一道叫《拖拉机》的歌吧!

拖拉机,拖拉机,

是我心爱的好伙计,

驾你开垦万亩地,

我俩一同把功立。

拖拉机,拖拉机,

是我心爱的好伙计,

干活质量争第一,

我俩一同创奇迹……

我五五年结婚,在五六年怀第一个孩子时,怕影响工作,我不想要,为了能流产,她不顾一切地干重体力活,但孩子还是没有挣掉。没有想到,我从广西军政大学毕业后来新疆工作的爱人在我五七年即将分娩时,因公牺牲了。可能是我过于伤心的缘故,我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十七天也夭折了……

十一.汪海霞: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乡

说真的,我们不想回忆过去的事了,真的不想回忆……

但不去回忆其实是不可能的。

在走过的那些风雨飘摇的年月里,在我们国家,回忆并讲述是一种责任。这可以帮助我们抵抗遗忘……

我就先说说农七师兽医站退休会计段永华吧。

五二年她去买洋油,杂货铺老板的儿子给了她一张报纸,说,又招女兵呢,快去当女兵。她就去报了名。体检那天下着雨。所谓体检,关键是问结婚没有。她原想当女兵很难的,没想很容易就通过了。然后迷迷糊糊上了火车,到西安改乘汽车后,她就病了,晕车,胃痛,高烧,到兰州后医生就把她留下了。医院里还有五一年入伍的病号留着。她住了三天,中队长来看她,说明天汽车就走,让她好好养病。她当时也答应了,后来一想不行,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以后怎么办?她就从医院里开了小差,跑到驻地,其它的车都走了,只有经济委员的车还没走。她就爬到了那辆车上。

这辆车负责联系大家一路的吃住。其它车走了,要留下结账,所以走在最后;结完账后,又要往前赶,找吃住的地方,她一直坐在这辆车上,记得在安西,没有吃的,就只有杀马吃。

在猩猩峡时,路边不时就能见到一堆白骨。她坐的车赶在前面,随后的车抛锚了,把大部队阻住了,我们并不知道,还往前赶,赶着赶着,突然听到了枪声,路两边的山头上突然冒出几十名土匪,路上堆了一堆石头拦车,有两人举着枪,打马跑下山来。

班长让她赶紧把头发绾在帽子里,把洋伞端在怀中当枪。

别的车上都架着机枪,这辆车上没有,土匪以为是地方的车,就用生硬地汉话问道,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我们是解放军的车,车上自然拉的是解放军。驾驶员大声说。

两个土匪不相信,要过来查看,经济委员就用驳壳枪对着他们,正僵持着,车子的轮胎“啪”地一声爆了,两名土匪以为开了枪,吓得掉头就跑,这时后面的车队也赶上来了,他们转眼就没影儿了。

到达迪化后,让她们看无声电影《沙漠追匪记》和《大鲸鱼》。看电影前,王震司令员讲话,他说,到湖南招女兵,是请示过毛主席的。你们来后要开拖拉机,要纺纱织布建工厂,帮助新疆人民开发新疆,建设新疆,向张迪元学习,安心扎根,年纪大的找战斗英雄,劳动模范,年纪小的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将来也要结婚扎根。

他讲完后,一下静极了。电影是无声的,大家的哭也是无声的,谁也不敢哭出声。

因为老家回不去了。大家回到住处后,气得把灯都砸了,第二天,也不吃饭,也不喝水。但上了两天政治课后,再也没人这么做了。

段永华所在的中队一百多人到了二十七师。中队长叫小红,矮个子,是五一年从湖南入伍的。她说到了,大家下车。但大家都坐在车上不动。把她急得没法。过了好久,不知是谁说,看那渠沟里有鱼。渠沟里的水快干了,果然有不少鱼,大家一看,都下了车去抓鱼,一百多人像一群小孩子似的,大呼小叫,弄得水沫飞溅。抓了一会儿鱼,一个女兵说,车开走了,段永华一看,车子已没影儿了,只留下了一股还在飞扬的灰土,只有背包甩在那里。大家站在渠沟里,都像木偶似地,不动了。只听见手里抓着的鱼“扑、扑、扑”掉在水渠里的声音。

段永华所在的中队有个叫陈家贞的,她开小差了。她是个胖胖的、看上去很可爱的女孩子。她胆子大得很,自己往家里走。但第二天就被抓回来了。其实,我们从家里走时,大多身无分文,前是戈壁滩,后是大沙漠,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二十七师是起义部队,有一些军官有老婆孩子,所以有一个托儿所,那些孩子天天都要唱一首歌,翻过去唱,翻过来唱,好像专门是唱给我们听的——歌名儿记不得了,歌词儿还记着几句——

英雄的战士英勇顽强,

光荣的传统继续发扬,

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乡,

长期打算建设新新疆。

后来也让我们唱这首歌,湖南话其他人听不懂,我们就把“长期打算建设新新疆”唱成“暂时打算建设新新疆”。

其实,结了婚,就扎下了根,想暂时建设新新疆也不可能了。有了孩子后,就想把这里建设得跟家乡一样好。最后也真是“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乡”。

我是奎屯市兵团医院的医生,五一年三月入伍时才十三岁,人小,只要好玩,思乡之情并不浓。在路上的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解手,都是戈壁滩,没个遮拦,所以就以车为界,男左女右,女兵们围成个圈,或把洋伞撑开遮着,就是厕所。听说有个女兵特别害羞,除非到站或憋得实在受不了,她是不解手的,最后就憋成了严重的尿路感染,到迪化后,治了很久,没治好,死了。

我年纪小,分在文工组,演《白毛女》、《刘胡兰》、《穷人恨》和《血泪仇》,节目排好后,就去南疆参加土改,白天开土改斗争大会,晚上演节目,我们唱,翻译在旁边翻译成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