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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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在风暴中(5)

恐怕没有比这所学校更厉害的了。就是因为这所学校的培养,我这个小学没有毕业的小女兵主演和编排了全国闻名的舞蹈《葡萄架下》、《鼓舞》、《幸福草原》、《奶茶舞》、《多浪人》、《漠之灵》等。

在南疆的我是快乐的,我像一个天使一样给军营和乡村带去了欢乐。人们不时可以听见我快乐的笑声。但十三岁那年,姑妈寄给我的一封信使我变得沉默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使年幼的我难以承受。

——孟儿侄女,我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父亲在“镇反”中被枪决了……

我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我忍着泪----我不敢当着其他人的面哭,怕他们说自己同情“反革命父亲”。我跑出屋子,一直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才哭了起来,我的泪水“哗哗”地流,湿着我的衣襟。

南疆大地上那片白杨林中,我的哭声如此让人心碎。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只有抱着那株白杨。白杨的眼睛充满迷惘和哀怜。

父亲毕业于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当年曾随何长工、贺龙一起闹革命,因为祖母的阻拦,他没有随贺龙参加长征。他在华容县是个乡间绅士,虽然后来当过国民党政府的省参议员,但随程潜参加了湖南起义。五〇年就参加了解放军,进军到广西后,就读于广西第四野战军军政大学,毕业后分南宁军区文化科工作。我不相信父亲是“反革命”,但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是“反革命女儿”这一现实。哭完父亲,擦干眼泪,我把家信交给了领导。我迷茫地问道,首长,我该怎么办呀?问完,又哭了。

那位领导和蔼地说,小梦道,不要哭,出身不由自己选择,道路由自己选择,你已经参军了,就是军队的女儿,不要为父亲的问题背思想包袱,要严格要求自己,好好工作。

这时候,我已成为不可多得的艺术苗子,我的勤奋,加之单纯,使大家都很喜欢我。经历了那一次打击后,我一下子成熟了。不断的政治运动,使我清醒地认识到,在艺术上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一名普通的舞蹈演员。同时,我也在艺术上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艺术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当初仅仅是一个小女孩对舞蹈的自然爱好,那么现在它则是我的人生追求。

南疆军区文工团在五六年撤销后,我调到了新疆军区文工团。这对我来说,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当时的新疆军区文工团在全国全军的名声仅次于总政歌舞团。我更加刻苦地练功,虚心向别人学习,特别是向维吾尔舞蹈家学习,但我不摹仿,总以自己的身心去感悟、领略,然后进行创造。我根植于新疆的民族舞蹈,又赋予汉文化的思想意识,并增加了现代审美情趣,使自己的艺术创作独具个性。这使我很快成了团里的主角。但因为当时的政治原因,我却不能出国演出。我也清醒地知道这没有自己的份。

六〇年,文工团去非洲演出,其他人都去了,只留下我这个“台柱子”在家,我心里自然难过,但也没有办法。我决心下去体验生活,我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南疆,四个月时间里,收集了上千个舞蹈动作,学会了流传在民间的巫舞、酒舞和狮舞,这些古老的舞蹈被我第一次发掘出来,从那以后,我就利用别人出国演出的时间,走遍了天山南北的各个角落,经过我的努力,使军区文工团的舞蹈形成了独特的一派。

****年,新疆军区文工团去越南访问演出,这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以为自己可以去的,但名单里还是没有我的名字,我有些想不通。为此,军区司令员郭鹏亲自找我谈话,说,这是上面的规定,有几种人的亲属不能出国,这是死政策,谁也没办法,这和你本人没有关系,你千万不可以闹情绪。

我一听司令员这么说,也就释然了,说,首长,你放心吧,我不会闹情绪的。

我被安排去北京教顶替我的演员跳舞。但舞蹈不仅仅是动作,它还贯注着对艺术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倾注着自己的体验和情感,所以,我虽然把各种技巧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那位演员,但“外文委”(中央对外文化交流委员会)审查后还是不满意。他们让我演,我演后,他们说,就是你了!他们问军区文化部部长宋肖,何梦道跳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让他去?

宋部长说,她出身不好。

“外文委”的人说,出身不好,舞跳得好就是为国争光。我们破格让她去。

宋肖回来后就找我谈话,说,上级决定,由你去越南参加演出。

我一听宋肖这么说,以为是在骗我,是怕不让我去就不认真教。因此,我有些委屈地说,部长,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所以从没想过出国的事,我去不了,也会认真教她的。

这是决定,已决定由你去。

这是她第一次受此待遇,听后,就流泪了。

那次在越南演出非常成功,胡志明接见了我们,并邀请我和李双江、贾米娜、董志波等人一起进餐。胡志明还授予文工团“国家一级国旗勋章”,越南《******》评论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西部沙漠发现的一颗明珠。”

无论我在艺术上取得怎样的成功,也无论我为自己和集体获取过多么大的荣誉,都难逃“****”劫数。七十年代初清理“阶级队伍”,文工团二百二十人清理掉了一百四十人。而我早在一年前就被“清理”掉了。一纸命令,宣布我脱下军装,告别舞台,复转到西安电力电容器厂当工人。我和家人被分开了,孤身一人在那个古老的城市里学习平生第一门技术。我背负着那个“出身”的十字架,适应着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

我希望自己能忘掉艺术,忘掉在新疆的一切,忘掉那一片辽阔的大地。那种粗笨的工作对我来说是辛苦的,但每当我疲惫地回到宿舍,我常常会忍不住往西北望去,我一听见广播放新疆歌曲,就止不住热泪长流。有时,我实在忍不住,就会把宿舍的门关上,独自起舞。新疆那块土地已使我学会永不消沉和颓丧。我要积极地活着,像维吾尔人那样用歌声战胜苦难,即使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也要舞蹈。我当年就这样鼓励着自己。我最后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的飞机在温都尔汗坠毁后,叶剑英元帅整顿部队,七三年恢复了已中断十多年的全军文艺汇演,新疆军区由于艺术人才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已排不出像样的节目。离会演只有一个月时间了,节目还没有排出来,军区为此开了一个常委会,决定给总政治部打报告,不参加这届文艺汇演。但总政的批示是,新疆是“反帝反修”的前线,如果没有新疆参加,不但在国内,在国际上也会有一定的负面影响,处于“反帝反修”前线的新疆军区不参加全军会演是个政治问题,所以不参加是不行的。军区的将军们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这时,赛福鼎看了军区的演员名单,问道,何梦道呢?

在西安当工人。

立即打电话调回!

接到让我火速回疆的调令,我悲喜交加,欲哭无泪。

“**********”结束后,我创作并担任领舞的《奶茶舞》立即轰动了舞坛,它的成功,代表民族舞蹈的复苏。随着我的名声远播,有次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一位首长看着节目单,一看我姓何,又是湖南人,顿时起了疑心,对身边的人说,这不会是何健的孙女吧?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消息一下传开了。一时间沸沸扬扬,都说我是何健的孙女。这可不得了,因为杨开慧这就何键杀害的,我爷爷杀了杨开慧,而我却在全国风光,这使当时正在把《奶茶舞》及其演出盛况拍成纪录片的八一电影制片厂犯难了——这个片子还拍不拍呢?不拍,可惜;拍吧,主角又是这种情况。

当时,文工团已知道了这传闻,就我自己一心投入在纪录片的拍摄中,还不知道。这是因为谁也不敢把这消息跟我说。

我丈夫刘玉喜止不住了,找了个机会装作无心地问道,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小时候就叫爷爷,没留意他的名字。

那你赶快写信回去问问呀。

怎么了?

你就甭问了,快写信吧!

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我丈夫见我追问,只好告诉了那传闻,我的脸当即就吓白了,当即给家里去了信。

我焦急地等待着回信,弄得我两个多月抬不起头来。

回信来了,一看才知道爷爷叫何百里。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奶茶舞》使我走到了艺术生涯的顶峰,但年龄使我不得不退出舞台,担任编导。

一九八五年,我父亲的冤案被平反,华容县政协为父亲造墓立碑。至此,离别故乡已三十四年的我,第一次回到了华容县老家,第一次站在父亲的墓前,为父亲献上花圈,敬了个庄重的军礼。

六.佚名: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占胜恶的唯一手段

我解放时,正在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读书。我学的是英语和法语。我向往欧洲文明。父母都是大学的老师,家教很严,我从小就养成了刻苦好学的习惯。我的成绩很优秀,这也是我虽然历经五十年坷坎,在狱中呆了二十三年后,至今仍能流利地说这两种语言的原因。

一九四九年是中国人命运大转折的一年。新的国家诞生了。父亲不愿去台湾,他想让我们全家到法国去。他不是一个政治家,只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新的国家没有认识,所以也没法去爱。但他热爱中华民族,时常为中华民族的兴衰荣辱而忧。他去法国,也是为了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回来。

我没有跟父亲去。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得留一个将来欢迎你的人。

父亲虽然很是舍不得,但还是放心地留下了我。他认为我仅仅是个学生,一个有知识的青年,没有在旧政权中谋过事,不会为谁承担什么责任。我留下后,就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回到祖国的决心了。

几乎自解放战争一开始,校园里的气氛就不甚宁静,显得十分浮躁。解放军进城时,我们都去欢迎。那是一些跟泥土和血汗一样朴实的军人,他们给我的感觉不是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来的。而是从一块丰收了的田地中走回来的。没有大多数军队获胜后的不可一世,飞扬跋扈,而是像从农田里劳作归来的农民一年热情谦和,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害羞。从他们身上,我一下觉得放心了,觉得原先的担忧和惧怕是多余的,甚至觉得家人大可不必为了这种忧惧而远走异国他乡。

我当时幼稚地想,在这个新的中国里,我会像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一样安宁,有田园诗一般的情调,有苦涩辛劳、有单纯而亲切的人际关系,充满着互助、关怀与和谐。可能也有农民式的纷争,但不会发展到互相倾轧和斗争——是的,那些军人是多么像我乡下的亲戚和朋友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这是我后来加入解放军行列的原因。

刚解放时,我常常可以收到父亲辗转澳门或香港寄来的信。我也写信告诉了我对新政权的感观。我劝他尽快回来,不想他却害怕了。至于为什么,他在信中没有说。他在信中已流露出对我命运的担忧。

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认为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仅仅出于父亲对女儿的爱。

后来,与父亲的通信越来越困难,最后,我写的信都退给了我。到当兵时,我与家人的联系就完全中断了。

我当兵是为了过一种新的生活,新疆的遥远和神奇令我向往。在当时,这也是不多的能走向远方的方式。

我没有觉得西去的路多么荒凉,因为它充满了传奇色彩。我知道这条路上走过许多伟大的行者,比如张骞、班超、法显、宋云、玄奘、耶律楚材、马可.波罗等,他们那穿越文明的脚步声一直陪伴我。加之我的亲人在遥远的异国,所以我所到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思乡的情绪,只想向前,向前,走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一直到了疏勒。

我一下热爱上了这个地方。帕米尔高峻的身影,开阔的绿洲,奇异的民俗,空气中尘土和居民身上散发的气息,白杨林、泥坯屋、面纱、艾德莱丝绸、骑士、驴车……这一切使我像是来到了一个梦幻中的地方。

我先是到了二军的一个骑兵师,当时它驻在于阗,是为了进军西藏而组建的。我曾骑马跟随慰问团翻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到阿里慰问部队。不久又调到喀什。

回到喀什不久,一位领导给我介绍了一位旅参谋长。他当时二十九岁,是在抗战期间投笔从戎的,军人气和书生气兼而有之。在当时的师团干部中,像他这种读过大学的并不多。他的干练精明、彬彬有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当时已听说过部队中女兵的婚姻问题,原来一直不信。后来知道了真相,还抗议他们包办婚姻。在一次舞会上,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认真地对我作了解释。并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坚决拒绝分配给他的夫人。我当时对他的解释虽然不满意,但我知道他只能这么说。他也同时向我透露了他仍然单身。

那时部队经常组织舞会。他的舞跳得很好。每次他都是主动的、有礼貌地邀请我跳舞,不像有的领导,等着女兵去邀请他。我们常常一边跳舞,一边谈些曾经看过的书。在交谈中,我知道他对西方的文学、哲学和历史都很了解。他也把当时能搜罗到的书借给我看。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在当时,他是我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我当时不知道,组织上在介绍我们第一次认识时,已把我“定”给了他。当时组织决定的,很快就可以结婚。而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却长达两年之久。他尊重我的选择。尊重我们的内心,尊重我的情感,这在当时是很少的。我一直不明白,他在与我的相处中,是怎么做到不以一个首长的面孔出现的。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我承认,我爱上了他。当时的很多女兵都是在没有任何爱的情况下结合的。我庆幸自己拥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