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成:生命和生活本身是美好的
我叫文成,十三岁的我在五〇年十二月报名参军时还很幼稚。对共产党,对解放军的认识都是空白。只听民间的人说,湖南出了姓******,他的将帅和谋士中有许多也是湖南人。长沙解放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家每户都一筐一筐地放鞭炮,放的都是有名的浏阳的鞭炮。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标语,这些标语像现在的广告,我那时没事,就和一帮伙伴满大街地去看无处不在的标语。从那里我知道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知道了“妇女解放”,知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伟大的军队”等新东西。四九年底看了开国大典的纪录片,对那异常沸腾的气氛印象尤深。
我出身书香门弟,祖父是秀才,外祖父是官府人家,父亲是大学生,曾办过学,在印尼华侨中学任过教,当过国民党政府的县秘书长、县长。我大姐和哥嫂都是小学教师。临解放时,父亲失业,参加了中学教师失业训练班,学了几个月,去参加土改。土改结束后,他去省立第三中学任高中的语文和历史教员。五三年调到了湖南文史馆,成了李淑一的同事。曾写过一本叫《长沙导游》的小册子。
当时当兵似乎成了最好、最神圣的职业。到处都在征兵,形成了当兵的热潮。我也就随着这股潮流涌到了营盘街三十七号新疆军区招聘团。我是第一批来报名的,也是他们招的第一批女兵,所以要求最严,文化程度至少要初中,当时有很多大学生和高中生都来报了名。他们说的是进疆后都进学校深造——有俄文学校、会计学校、农学院、护士学校——好像新疆全是学校似的,当然,不想进学校的,可以开拖拉机。
开拖拉机是最诱人的。大家都说愿意去开拖拉机。但到新疆后,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只有一少部分上了学,而拖拉机的影子也没见着,我们大部分被分到了全疆各地的部队里,开荒生产。所以我们五三年从南疆调到乌鲁木齐水磨沟与工兵团合并后,我和冯爱云——因为她特别想开拖拉机——所以就得了个外号叫“小梁军”——一起去新疆军区找熊晃。
他那时已由六师政委升到了军区当领导,但我们也不怕。找到他后,就说,熊政委,是你把我们招来的,你们在湖南时说这里多么多么好,说要让我们进俄文学校,到农学院,开拖拉机,到处都是苏联那样的集体农庄,可我们到这里以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招聘团团长,而是“招骗团”团长,我们没上成学,更没开上拖拉机,我和冯爱云都想开拖拉机。
熊晃一听就笑了,他说,你们这些小鬼呀,我是骗你们来革命的,又不是骗你们来反革命的,不领我的人情,还跑到我这里来闹,你看现在多好!革命军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女兵,可你们倒好,把我说成了“招骗团”团长。当然,你们的意见我要听取,尽量满足你们的愿望。但你们也要好好工作,为新疆建设做贡献!
他当时很和蔼的说完后,让我们坐,又一一问了我们的情况。我们汇报完后,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前两年看到一篇文章,说他去南疆看望湖南女兵时,说我们当了母亲,又当了奶奶,为边疆增加了人口,作了很大贡献,还坦然承认自己就是“招骗团”团长。但他也说,说“骗”也不公平。确实有一部分人进了俄文学校,纺纱厂和其它训练班。他还说,我们不知道我们这些湖南妹子当时有多么宝贵,全疆各部队像盼仙女一样地盼我们!不能只留在一个地方,要平均分配到各个师、各个团、不够分啊!具体每个人分到哪里,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对象,这就要看每个人的运气了。
他当时也承认瞒了大家,说现在大家都做阿奶阿婆了,他要今天实话告诉我们,当时王震派他们到湖南去,就是为了要我们来婚配,安定军心。
可我们当时知道什么呢。心里还觉得幸运得不行,神圣得不行,高高兴兴地上路了。也没想到路上会那么艰苦。我当时还带着毛线,想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毛衣,可一上车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得上下车都要人扶,毛线滚了满车厢。也管不了啦,越往前走越荒凉,越往西走越贫穷。我们也越走越害怕,一出西安就这个样子,不知新疆是什么样。心想那里的人真像我们当兵要走时,一些人吓我们所说的,还吃生肉,住山洞呢。
好在我吐了几天就不吐了。大家那时都天真,也哭,哭过了就算了;也怕,怕过了就不管了。该笑的时候还笑,该唱的时候还唱,当时最爱唱的是《江南之歌》——
啊,江南,
早春三月,莺****长,
再见时,将不知是何等模样……
这首歌的思乡味儿太浓,大家唱时,总是落泪。虽是哭哭笑笑的,但一个多月也就这样过去了。新疆比我们想象的好一些,但与招聘团的人说的又差了许多。特别是部队,几乎什么都没有。我从没想到部队会这样的。但我也从中感觉了这支部队的不一般。完全可以这样说,大家像一群拿着热兵器的原始人,住地窝子,军服褴褛,吃的盐煮麦子、玉米,都是囫囵粒子。
学了几天政治,我们就被分到了开都河边一个叫巴丹的地方。我们这一批女兵主要到了二军,我们团就分了二十五人。下去后,没有什么军事训练,第一堂课就是教我们撒粪,在脖子上挂一个大粪筐子,一天下来,脖子都疼得快没感觉了。因为地窝子由黄色的芨芨草盖顶,芨芨草铺地,有人就说我们住的是“金条屋”,给地里撒的是金蛋蛋,那其实是羊粪粒子。
没过多久,我们女兵被编成了护士排,在医院有个小药剂医,十七八岁的样子,我和他都算少男少女吧,经常在一起工作,玩得很好,朦朦胧胧地有了爱情的萌芽。最后被组织发觉了,团里整编时,就把我和“小梁军”、杨钟秀一起,调到营里当文教。离开小药剂医时,我心里非常难过,那不是因为爱情什么的,当时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觉得离开了最好的伙伴,在这远天远地、没亲没戚的地方,我觉得他是我的小兄长,也是我内心中的依靠。他知道我是因他而被调走的,他站在那棵才一人高的,我俩亲手种的白杨树前目送我。我回头望了他一眼后,再也没有回头。
团里给了我们三个人一匹马,一头驴,杨钟秀骑驴,“小梁军”和我骑马。也没人送我们,也没人给我们带路,医院的人让我们顺着大路走就行了。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劳改人员,听人说有流匪,我们并没有碰到,但心里毕竟害怕,就骑着马飞跑,这可害苦了杨钟秀的驴,为了让驴赶上我们,她把驴屁股都打肿了。但要毛驴去追马,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急得她跟在马蹄子扬起的灰尘后面不停地大喊大叫。我们跑一阵后,只好等她。走了一天,总算走到了。因为不停地打马猛跑,马背被磨烂了,马汗把搭在马背上的被子、大衣都湿透了。
战士们听见马蹄声,都从地窝子里涌出来欢迎我们,我们是最先被分到营里的女兵。我至今仍记得官兵们看见我们时的表情。
营里成立了一个女兵班,负责文书和文教,但这些工作都是在业余去做的,平时都和男兵们一起劳动。听一听这首《打荒谣》,你就知道当时的艰苦程度了,那歌谣是这么说的——
听风当听歌,
下雨当水喝,
坷垃当枕头,
芦苇当被窝。
这一点也不夸张,早饭和午饭都在地里吃,用砍土镘当碗,芨芨草棍儿当筷子。我们女兵开始很不习惯,用什么当筷子倒无所谓,主要是用来盛饭的砍土镘,它不仅用来挖地,有时还扒粪呀什么的,想想都恶心。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快吃饭时,像那些男兵一样,把手在衣袖上蹭两蹭,然后用手把砍土镘抹两把,就拿去盛饭了。
男兵们都在心里宠着我们,我们无疑是他们心目中的公主,所以并不规定我们要干多少活,但我们自己不愿落后,自己要抢着去干。我们每每干了之后,男兵们都会流露出心痛不已的表情,记得有一次,一位男兵就对我说,小文教,这些是我们男人的活儿,我们每人多挥两锹,就顶你们一天的辛苦了。你们什么也不用干,就让我们隔三差五地看你们一眼,心里有个想头就行了。
没想我并不领情,你这是歧视妇女怎么的,男女一样的呢,我们有什么好看的,是花瓶呀。顶得人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嘴上虽这么说,人家的好意还是心领了的,所以我们常给老兵们洗洗衣服、被子,那时好多男兵就一套衣服,补巴摞补巴,没有我们这些女兵时,他们在夏天用一块布围住下身就去开荒了。有了我们后,他们不方便了,就早早地趁天还没亮就走了,晚间等天黑了再回来,因为他们仍只能围块布去劳动,怕我们看见,所以只能早出晚归。他们走了后,我们就去收衣服来洗。当时连肥皂也没有,夏天就用一种含碱的肥肥草洗,冬天则用碱土。那些东西洗多了,手就溃烂,但当时没有什么办法,部队太穷了。待衣服干了后,马上给他们叠好,放到他们的地窝子里去。知道他们像野人一样下地后,我们也就在他们出工和收工时有意地回避着。营里在安排劳动场地时,也有意把男女分隔得很开。
记得在老家时,身上若长了虱子,那是很羞人的事。可我们当时身上的虱子却怎么也消灭不干净。太多了,根本把它们没办法,急得我们直哭。这事让营长知道了,他是个山东人,就用山东人的大噪门儿说,你们这些小鬼,身上长了几个虱子就哭,有什么好哭的,虱子是“革命虫”,长了它们,光荣着呢!
最后,他又说,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叫俺们消灭了,区区几个虱子算什么,教你们一个方法,把水烧开后,将衣服扔里面煮一煮,不要说虱子,就连它们的虮子、虮孙子都消灭了。
但即使那样,也最多管个三五天,身上又开始痒了,最后索性就不管了。这可真应了那句俗话:“虱多不咬,帐多不愁”,身上虱子多了,真是反而觉得不痒了。
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但我没有想到,我其实一到营里,组织上就已经安排了我的婚姻,他就是营参谋长翟鸿猷。他是教导员介绍给我的——说是介绍,其实也就是命令,代表组织下达给我的命令。我怎么也不同意,我这么小,懂得什么呢。营里反复作我的工作。我就是不同意。我年纪小,但我五二年年终立了二等功,它激励着我正准备干一番事业呢。
我不同意,这事就暂时搁下来了,其实这并没结束,我已命定是营参谋长的老婆了。
我努力工作,想以此去改变什么。由于劳动太拼命了,我常常累得昏倒在田间地头。五三年我再次立功,但因为我对待婚姻问题的态度不好,立的功又被取消了。然后,我感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这对于一个刚满十六岁、远离父母及亲人的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了呢。五四年,十七岁的我就结婚了。这怎么可能存在什么爱情呢,即使有一点感情,也是后来在共同生活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与丈夫只能称之为不错的朋友。这种友谊的建立,主要是他与我共同承担了由于我出身不好而带来的一次次打击,他也因此经历了坎坷的人生。他是真正的贫农出身,父母死在逃荒途中,他参加革命之前也是要饭的。他如果也寻个贫民出身的女人作妻子,他的前程是会很好,很光明的,所以我对此要感谢他,我也对自己带给他的诸多打击心怀疚愧。
我一直想加入共产党,为此,已是干部的我自愿到南山煤矿去当了一名工人。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入党都已快通过了,湖南的调查函来了。因为我姐夫家有国民党成员,他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被赶到湘西,所以也来调查我了。那函一来,入党被取消了,先进工作者的名字也在光荣榜上用纸贴住了。我从没受过这种打击,感觉那真是晴天霹雳。
从那以后的各种政治运动,我再也没有逃脱过,一直活在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之中。
我和丈夫当时都在南山煤矿工作,他是副厂长,所以被打成了“走资派”,我父亲当过民国政府的县长,所以,我胸前的牌子上就写着“南山沟的王光美、资产阶级县长的小姐文成”。我经常挂着那个三十多斤重的牌子,他们还在我头上套避孕套,穿着他们找来的一件旗袍,赶着我跟地主分子一起游街。挨斗之后,还得去打土坯,一天要打四五百块土坯。
我后来常常惊叹生命是何等顽强,他们如此折磨,我却仍然活着。
因为丈夫年龄比我大,他已在八四年去世,四十六岁的我就和许多湖南女兵一样开始守寡。
命运早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我们这些荒原第一代母亲的不幸和苦难。
但即使如此,我也仍然感谢生命,感谢生活,因为它们本身是美好的。
二.黄群英:我对不起这块土地
我住的这地方是维吾尔人聚居区,我十几年没有和外面联系了,没想到你们还能找到我。
多谢杨映群把她老伴袁旭把你带来。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真的,我只是感到惭愧。我先给你讲讲杨映群的故事吧。
她是湖南湘阴人,五二年初和她堂妹一起偷偷参军的。记得考试时,让她谈谈新疆,她对新疆一无所知,不知道该怎么写,是她堂妹帮她写的,就写了几句话,无非是新疆地大物博、路途遥远,是个大戈壁之类的话,后来就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