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参加一次收复弃耕地的劳动后,感到身体不行的。那时她六十一岁。后来,她一直熬着。最后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她还是一直参加劳动。她在吾瓦一直种棉花,所以退休后,她每年都要去拾棉花。这本是一种十分辛苦的劳作,但对她已成了习惯,如果到时候不到棉田里去,就浑身不舒服。
她最后是倒在棉田里的,当时棉花已经收拾完了,连棉杆也收去作燃料了。天气是在深秋,大地已有些萧条了。即使有些诗意,也有了忧郁和苍凉的气息。她近日一直想到田野里看看。看那天秋高气爽,就去了。她在田地间走着,突然眼里流出了泪水,她没有擦它,任它流着。然后,她看到了自己进疆后栽活的第一棵胡杨树。她像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似的,急切地向它走去。但她已走不快了。
她那时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六十多岁,唉,六十多岁就老成了这样,真是丢人啊。
有时走不动了,她看见一棵树,就会气喘吁吁地对树说,唉,我要倒下了,你也不伸过手来拉我一把。
当年,领导发动她们种树时,是要让她们像树一样,扎根于这片土地。所以,她觉得,树使她做到了这一点。但她知道树木比她活得久,我有一次听见她对一棵株胡杨树说,听说你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呐,你就立在这里吧,看能不能代我向后人说点什么……
别人都觉得她可能疯掉了。
六十五岁那一年,她死在那棵胡杨树下。人们发现她时,已是次日中午,她的衣着整洁干净,脸色平静、安宁,白发梳得十分整齐,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背靠的树一夜之间,叶落殆尽,有些金黄的叶子就在她身上积着。她面对的田野只有棉茬还留着,棉花已不知在什么地方,温暖着什么人的身体。
她所埋的十三连,是坟莹的代号。那是一大片的坟地,先前的排列整齐,后来的显得凌乱,远远看去,一个接一个的土包显得没有边际。生者与死者的界限,是一条水渠。水渠一边是坟墓,一边是农业连队。
唉,说起来——辛酸啦,陈淑惠确实不容易啊,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有老家的人来看她,一过六十岁,她就常常说,她死后要在坟前立个碑,写上“湖南长沙女陈淑惠之墓”,说老家来了人好找。她还说她的坟头要朝着东南方向,说她的老家就在那里。平时香梨熟了,她就会说,哎呀,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了就好了,可以偿偿我种的香梨了;打谷子的时候,她就会念叨,唉呀,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可以偿偿我们吾瓦的新米了;春天来了,她就会说,老家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这正是我们吾瓦最好看的时候,冬天她则说,老家的人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来,太冷了,到处光秃秃的,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见我生活在这里,一定心酸,一定会不放心的。可是……唉!
四.陈修明:我在永恒的异乡中,孤独地生活着
我们幼年文工组共五十多人,是五一年三月八日随二军军长郭鹏一起从长沙出发的,因为他要回新疆,就把我们捎带上了,所以我们这批进疆女兵可能是人数最少的一批。
我是湖南郴州人,三岁丧父后,母亲改嫁,所以只能跟着叔叔过。当时郴州号召我们参军是以抗美援朝的名义。说是九军的人已开往朝鲜了,只有番号还留在国内。
我到新疆后,分在二十七师七十九团,该团驻地在和硕滩,那是一个很穷很苦的地方。只有戈壁滩,看不见一根树,一个人。风遇不到丁点阻挡,特别劲猛,有时能把站着的人掀翻。狼则有恃无恐地一边嗥叫,一边奔突。
当时排节目的时间很少,一般都是和大家一起劳动。每天天不亮,那首《戈壁滩上盖花园》的歌就唱起来了——
没有工具自己造,
没有粮食打野羊。
自由的种子撒下去,
幸福的泉水流不完……
然后天黑尽了,我们又才唱着这首歌返回营区。
我人小,但一到部队,就让我当班长,领着大家劳动,开会、读报,讲怎样受压迫。所以领导表扬我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还没有留下阶级烙印,要我一定好好干。
听领导这么说,谁不感动呀。所以恨自己不能出生三头六臂,把所有苦累活儿都揽下来。
乌库公路是王震亲自筹划的,五二年二月正式开工,由新疆军区工兵团担负北线施工,二十七师担负和静至天山冰达坂的南线工程。
自古以来,天山就阻碍着南北疆的交通,乌鲁木齐和库尔勒之间,雪山横亘,冰峰高耸,悬崖千仞,恶水激荡,历史上乌鲁木齐到南疆都绕道白杨河,托克逊。民间谚语说:“千年冰峰人难开,要开除非神仙来。”
我跟着二十七师的筑路官兵上山了,当时正是风雪肆虐,严寒凛冽的时节,大家背着行装,带着武器和工具,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向天山腹地进发。
乌库公路工程在我国公路施工史上是罕见的。它几乎集中了我国修筑公路的所有难点:气候恶劣,地形、地貌、地质构造复杂,施工难度大,工程艰巨,生活艰苦。天山山谷气候变化无常,冬天遍地冰雪覆盖,河水结冰,塔松挂满晶莹的冰凌,雪崖时时坍塌堵路,狂风阵阵刮倒工棚。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把地表冻得如钢板一般坚硬,施工战士呵气成冰,人人鬓发须眉上都结上冰霜,赤手一沾钢钎便撕掉一块皮肉。崇山峻岭,连绵不断,悬崖峭壁,激流湍急,乱石坠落,随时发生。高山缺氧,呼吸困难,连馍馍也难蒸熟,开水不到九十度便沸腾,加之生活困难,缺肉食,缺新鲜蔬菜,不少人的指甲下陷,不少人得了夜盲症和雪盲症。筑路的指战员们在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天山主峰——胜利大坂,穿云破雾,劈开一个隘口;在峭壁悬崖上凿石,在急流深谷架桥,在泛浆地带铺路。”
我们文艺组是踩着大部队的脚印前进的,开头坐马车,到了天山脚下后,就开始爬山。沿着羊肠小道走了好几天,才到达要翻越的天山达坂下。前往达坂的路连羊肠小路也算不上了,好多地方是沿着人凿出的脚窝子,四脚并用,像猫一样往上攀登。巉岩壁立,危崖突兀,使人既不敢往上望,更不敢向下看,那可是真正的上天山。
到了山里后,由于后勤供应困难,粮食紧张,蔬菜更是没有,大家只能早上吃盐稀饭,中午吃盐炒饭或盐水咽干馕,晚上是吃盐拌饭。
那里的气候也不好,一会儿晴朗万里,一会儿乌云遮天,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风雪交加。弄得人不知该穿什么衣服才好。
我们文艺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当天的好人好事、先进个人、工程情况现场编成节目,唱跳一番,然后就是帮战士们洗衣服,谁洗的衣服多,谁就是先进。雪水冰冷刺骨,十分难受,但大家一点也不在乎,有些女兵来了例假,照样在冰水里劳作,很多人从那以后,就造下了病。
乌库公路全长四百多公里,当年就通车了。为修这条公路,共有一百多人牺牲,平均四公里就埋着一位兵团战士的尸骨。
公路通车后,我去乌鲁木齐参加了军区文艺汇演。结束后,就派我到山东去。去干什么呢?当时新疆还有一部分老同志没家属,急需解决。因为山东是个老解放区,有好多仗都在那里打,好多男人在战争中战死了,寡妇很多,另外,山东当时据说女多男少,就准备上那里去招些女的来。这次在年龄上要求非常严,必须是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其它的基本上不作要求。
每个师去十一个人,合起来组成新疆军区赴山东招聘总队。对哪个师到哪个地区动员多少妇女实行划片。我们二十七师到莱阳专区作动员。当时,招聘总队的山东人极少,这是怕他们知道新疆的情况,实行反宣传,人家不来。对我们也要求不能说新疆不好,并把它作为一条纪律。我这才知道我们当年是怎么被弄到新疆去的。这项工作我很反感,但又不得不去做。
和我们一样,许多山东女兵对新疆的情况一无所知。几乎每个我接触的人都会问我,同志,人家说新疆很可怕,你认为怎么样?
当然好,那是个好地方。
新疆的人身上都长毛么?
你看我是新疆来的,我身上都长毛了么?
听说他们还吃生肉,是这样么?
那是传闻。
那里的人也像我们一样,一天三顿都是吃地瓜干么?
不,那里的人吃玉米和小麦,有时还有米。
听说招我们去,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对上谁了就和谁结婚,是不是?
我是五一年去的,我现在还没结婚。
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它像外交辞令一样圆滑。我知道那些话是在撒谎。每回答一次,我的良心就会受到一次遣责。当初,我当兵时也是这样问别人的,别人也是用谎言来回答我的,而一年之后,我就变成了骗子。我用别人对付我的方式来对付这些姐妹。后来,我开始逃避她们的询问,但怎么能逃避得开呢,最后我实在没法忍受了,我觉得谎言快把我压垮了。
有一天,一个寡妇来参军,她已三十五岁,她十五岁结婚,结婚不久,丈夫就当兵出去了。先是在国民党部队,后来又到了共产党部队。他在三〇年和四一年捎过两次话回去,使那女人知道他还活着。她就一直等他。等到解放,再没有消息。过了好久,才知道他在四八年就牺牲了。她等了整整二十年,没想等来个死讯。她问我是不是分配婚姻。我想她是我母亲辈的人了,就点头说是,她说女人天生苦命,能有一口衣禄,也没什么。反正,她问新疆的情况,我都如实说了。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说要去那里,不去那里,怎么活下去呢。
从那以后,凡是她们私下里问我,我都照实说。我知道我在违命,但这样也比说谎话好多了。但不久,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我搞破坏,说军人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说要给我处分。但当时招聘工作已经快结束了。其实,我跟她们说实话,只是要给她们一个选择的余地。这些女的大多是农村的,她们的选择大多是为了寻找活路,在这种情况下,命运可能都左右不了她们。她们是知道实情来新疆的,思想都很稳定,因为无论遇到什么,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而开头不知实情的,自上路后就大吵大闹,她们没有文化,骂人特别厉害,骂的话难听得很,有些性格刚烈的,甚至跳车。到了新疆,也还有成群结队逃跑的,害得常常要派骑兵,鸣着枪去追她们回来。但我们师却没有这种情况。
自山东女兵来到新疆后,每个连队都有女的了。但当时还只能轮到连级干部结婚。
从山东接兵回来,我就在团政治处负责妇女工作。我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了。比如说,有时连长、指导员都喜欢上了一个山东姑娘,闹了矛盾,我就得去调解;还有三个女的都看上了年轻的小文教,我也得解决。
教导员侯同兴看上了团部的一个山东女兵,捎话也是我。因为当时部队都在下面开荒,连礼拜天也没有。他根本没时间到团部来。有首民谣是这样说的——
兵团有“四怪”,
白面不吃留着卖,
工资不发作贡献,
全都住在地下面,
结婚按着级别来,
刮风下雨也上班。
没有礼拜天是当时兵团几怪之一。教导员的信交给我,我再交给那女兵,那女兵很生气。
不久,教导员提成了政委,为了让他们见面,我们就把她推进房里去。
政委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女兵说,在剥玉米。
把手给我看看,我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怕不怕劳动。
女兵红着脸就把手递给了他,他握住,在她手心里写了“我爱你”三个字。
女兵的脸就更红了,低着头说,这是你写的,与俺无关。
政委的确非常爱她。那时,年龄太大的老同志大多已与湖南女兵结婚了。后面的男同志年龄相对年轻了一些,加之山东女兵的年龄相对也大一些,文化程度相对低一些,出身贫苦,对生活(包括爱情)容易满足,所以许多夫妻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感情就培养起来了,有些还挺恩爱的。
现在,就说说我自己的婚姻吧。
记得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一天晚上,大家挤在戈壁滩上看电影,政治处保卫股的罗干事让他的老乡来找我,叫我出去。我挤了半天,没有挤出人群。我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就继续看电影。
第二天早饭时,我看见了他,就问,罗干事,你昨晚叫人找我有啥事吗?
他脸一红,扭头走了。
其他人见了,“哄”地全笑起来,我才明白了一点。
有一天,他找到了我,脸红了半天——他当时也才二十岁出头,说,我想找你说件事。
我见他紧张得额头上直冒汗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说,什么事你快说吧,看把你紧张嗯的。
我们谈朋友吧!他像下了决心似地用发抖的声音说。
从内心讲,我还是喜欢他的,因为我们都年轻,因为年轻可以使我们接近。但我当时的确还不知道情为何物。我说,我年龄还小。
我们可以保持关系。
我说,不行,这部队你是知道的,假如我们相处后我对你不满意了,人家会骂我作风不好。
他听后,就默默地走了。
不久,他又说他要去找组织谈谈,说要与我谈朋友。当时他根本不符合结婚条件,组织自然不会答应他。
从此后,我就常常看见他在野外拉小提琴,是那种很悲伤、很忧郁的调子。我听了,心里也很难过,正想着要去安慰安慰他,不想那琴声没有了。我一打听,得知他已被调到了别的部队。
后来,组织科长给我介绍了我后来的丈夫,他是四七年从河北参军的子弟兵,在家就是儿童团员,有一些文化,参军后搞机要工作,好多人是徒步进疆,他是跟着王震乘飞机抵达迪化的。来新疆后仍从事机要工作,后到八一农学院学习,毕业后分到了七十九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