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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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如歌军旅(5)

“陈革命为了抢救群众,已牺牲了。”

“昨天,陈革命随拉东西的汽车去县城,想买点东西。买了东西后,正准备搭车往回走。远处一匹拉着车的惊马从公路的一头狂奔而来,车上趴着一个不知所措、惊叫呼喊着的妇女。人们纷纷躲闪,惊马继续朝公路狂奔,而前面,也就是这段路的尽头是一道十多米高的古坎,惊马再往前,肯定会出现危险。情况已万分危急。这时,陈革命朝狂奔惊马扑去,但他没有抓住马缰,只抱住了马的一条前腿,狂怒的的惊马拖着他,仍往前飞奔。人们便看见有一道殷红的血迹刷过路面。陈革命抱住惊马未放。在离石坎几丈远的地方,惊马慢了下来,陈革命也松开了手,马的后蹄从他身上踏过,那车轮碾到他身边,不动了。陈革命也再没动。当群众把他抬到医院,他已停止了呼吸。”教导员用低沉的声音简略讲述了陈革命牺牲的经过,眼圈有些红。

“那,教导员,你说咋办?你说这咋办嘛,姑姑满怀喜悦几千里路赶来,她能经得起这保卫祖国头一棒嘛?陈革命呀陈革命,你叫我这个连长咋向你的橡树交代呀——”连长冯大山抑制不住悲伤,捶头顿足,泪水横流。

教导员强按冯大山坐下,擦了擦眼晴,说:“现在还不是呕气的时候,我跟营长左捉摸右捉摸,认为还是尽早告诉橡树的好。”说完,让冯大山擦干眼晴,说:“我们去接她。”

教导员和连长强挂上笑,走出营房,见橡树正兴奋地忙碌着,一边哼着歌,一边往车下搬东西。连长走拢,向她介绍:“这是我们教导员。”橡树便伸出手,热情地问教导员好。把橡树迎进帐篷,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都沉默着。于是,到处便没有一点声音,包括所有的兵和整个沙漠。

好久,也没见陈革命来,也没见眼前的首长们提及,橡树就小心翼翼地问:“陈革命他是不是有啥任务?”连长、教导员“哦哦”地点点头。她看着他们的神情,似乎感觉了点什么,便说:“是不是部队,部队有啥任务,如果我和革命的事影响了什么,我们就先不办,你们不要怕给我讲,我会理解部队难处的。”

这时,添着茶的通信员听了这话,手一颤抖,水一下子冲进了茶杯,溢了出来烫了他的手,手一松,茶杯落在地上,他捡杯子的时候,有泪水滑落下来。他终于没忍住,便伤心地哭了。他捡起杯了,又冲上茶,哭出出了帐篷。教导员用低沉的声音开始对橡树说:“陈革命,他光荣、牺牲了。”

橡树一听这话,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她的目光久久地盯住一点什么,忽然扑到教导员膝前:“牺牲?你……是您是说他……他死了?”他抬起一张蓦然苍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问教导员,那只紧抓住教导员的手抓得那么狠,好像要把整个手嵌进教导员的肉里。教导员拿出手巾,替橡树擦了泪,点点头,把陈革命勇拦惊马、抢救群众的事又讲述了一遍。教导员感觉橡树手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最后陡然地松开了。橡树感觉从未有过的虚弱,她把头伏在教导员的膝上,两腿仍跪着,像个伤心的孩子,惊天动地的痛哭起来。连长也哭了,教导员也哭了,帐篷内此起彼伏的哭声响成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橡树终于止住了哭,她颤抖着站真情为,步履踉跄地走出帐篷,漫无目的地朝大漠深处走去。高高的晶莹的盐垛堆得好长,好长,泛着白色的光,一派肃穆。盐中散发着泪一样的气息,盐垛也在哭泣。兵们步履沉重地跟着橡树姑娘。

铅灰的天幕从远方低沉地压过来,辽阔的沙漠蕴满初冬的寒意也压过来。没有风,为什么没有风呵。天地间一派肃穆。橡树的红色风衣,依垂轻动,如瀑长发无任何飘摆。她走进一处盐池,默默蹲下,用手捞起盐,盐粒徐徐地从指间滑落,忧伤无比。此时,她记起临来部队时收到的陈革命写给她的诗:

捧着圣洁的盐粒恭候你

让幸福如鸟飞临

盐粒从指缝间滑落

如动人的乐曲

流过我们甜蜜的心

有些咸的亲吻

会让我们认识幸福的含义

橡树感到自己那被冰冻的灵魂在奄奄待毙。

这时,战士们已围在了她的身边。吴小宝走到她面前,流着泪恳求:“大姐,你就哭一场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哭了,心里会好受些。”她听了这话,再看看战士们,她好感动,她感到有一阵春风袭过她封冻的灵魂的原野。她忍不住又大声痛哭起来。

那夜有一轮清寒的残月挂在天边,不久就模糊了。

官兵们想着,以后定会有一棵绿色的树立在大漠之中。

然后是一片绿色的林,再然后是一片肥沃丰腴的绿洲。

陈革命的遗体火化后,橡树把一部分骨灰留在了夏孜盖,另一部分捧回家乡去了。掩埋陈革命留在夏孜盖的骨灰时,寒寒的太阳寒寒的天,寒寒的大漠寒寒的风,寒寒的泪水寒寒的心,寒寒的雪悲伤地飘落。

官兵们用一捧捧金黄的沙掩住了他。那坟垒得好圆好大。好圆好大的坟表面铺着各色戈壁石镶成的五星和八一图案,四周植满了从很远的地方移来的红柳。

橡树走的那天,特意装了一罐原盐,包了一包黄沙带上。

战士们列队目送着载橡树的绿色卡车渐渐远去,起始如一团绿色的风,然后成一片绿色的叶,最后成为一颗绿色的种子,植入大漠深处。

官兵们想着,以后定会有一棵绿色的树立在大漠之中。然后是一片绿色的林。再然后是一片肥沃的丰腴的绿洲。

陈灼强在陈革命牺牲后,心情一直十分阴郁。

陈革命新兵时就是他带的,第二年陈革命当了班长才离开他的班。陈革命说他家起先是农村的,后来转了非,搬进了城里。搬到城里不久就当了兵。他说他们县城很美。他说他们四川无处不美,任何一处都是幅好风景。他还说现在中央的某某某和已逝的某某某就出在他们县。他说他们四川出无帅,出大作家。他说他的理想是当诗人,他写了不少“盐场诗”。他还说他复员后准备挣钱,自费把当兵后写的诗出一个集子,诗集的名字也想好了,叫《如歌军旅》。

但他却走了。他在橡树要来那几天,整天一脸喜色。陈灼强记得,陈革命牺牲的头天晚上,他还与他开玩笑说,不要采取避孕措施,在这里怀上的孩子吃得苦,心胸开阔,可成志士伟才。陈革命红着脸笑,笑了后说他也是那么想的。然后又说,说不定这个地方数千年来,从没诞生、繁殖过“人”这种生命呢,这样的话,我的小天使可是第一个儿在这儿种下的“人”!

但现在他却去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从此后是会有不少生命在此播种、在此诞生,但谁在这里播种第一个生命就不知道了。凭这里的盐矿储量,可以预测,这里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是个现代化的盐城。但这城的基石却只有子弟兵能垫。

后们原都商议好,要是橡树真怀上后,才让他们回老家。后们约定要为这个生命举行隆重的祝福仪式。但现在这希望没了。兵们除却悲伤就是惆怅,大家的头脑空荡荡的,全进雾一样的东西,挥之不去。

而橡树又何时才能让心中的悲伤消失,重新面对新的生活呢。陈灼强决定等几天写封信去安慰她。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人,全连大多数战士都给橡树写去了真挚的信。兵们认为,这样可以支撑她的生命,让她冰凉的心快快温暖。

吴小宝他妈说:“你们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我们替小宝把钱给了,你们不让他干活,或者我们出高价雇民工,顶他。”

夏孜盖这地方经过千百年的碱化,地表是一层细沙和盐水结成的硬壳,揭去硬壳,下面便是和在水中的原盐。挖盐其实也就是捞盐。基主要工具是一个长四米的漏耙,至少盐水有一定毒性,溅到身上,轻者疼痛发痒,重都中毒生疮。

在这种环境下,宣传鼓动工作尤为重要,战士们需要解的思想疙瘩也很多。但指导员一直没配下来,原有位政治处干事说要下来,可后来一听说这个连要挖盐,那干事迟迟不来了。没人做思想工作,冯大山感到很吃力。他有很多道理心中知道该给战士说,嘴里却倒不出来。他已给团里请示了好几次,都还没作答复。后来,听说那位原准备到他们这个连当指导员的干事也调走了。调走就调走,冯大山其实很怕这个干事下来,他怕那干事做不了战士的思想工作。反倒要他冯大山给他做思想工作。那干事长得白白胖胖,军校出来当了几天排长,对军事一窍不通,后有人找团领导关照,就把他调到政治处当干事,干事又干不了什么事,就供着,反正我们国家供的闲人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很碍事。可升得倒快,三胡弄两胡弄已是正连职了。上面让他到这个连,只是让他“锻炼锻炼”,然后再升。

冯大山想,他必须有一个过得硬的指导员来协助抓连队,便又找人带信回团,要上面马上想办法。

前不久的一件事,已把他搞得太累了。

那事是小白脸的爸来到部队看望他们宝贝儿子。两口子先找到团的驻地,留守的战士告诉了他们该如何走,两人便租车赶到盐场。

当小白脸的母亲看到她儿子时,没说一句话,握着儿子长满盐疮手便哭开了。

哭后,一拉小白脸的手,说:“这个兵不当了,走,马上跟你爸妈坐车回家!”说完,也不顾连长冯大山的劝解,拉着小白脸就往那辆虽蒙着沙尘却仍然泛着豪华之光的小轿车走去。

冯连长拦住了她,说L:“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天小宝,我命令你不要跟你母亲走,不然我处分你!”在这个时候,冯大山的话本不该如此生硬,但不生硬的话他又说不出来。

“我儿子还怕您处分?”告诉你,一个提着,两个挑着,我儿子是来当兵的,不是来服苦役的。”

“哎,大嫂,有话慢慢说,有意见先歇歇再提,大老远跑这里来,总得坐坐,喝点水吧。”是教导员!冯大山松了口气。

“冯连长,你说话咋就不能轻点?”教导员转过身来假意训斥他,向他使个眼色。

冯大山便走过去,边边道歉:“大嫂,的确是,我这人是个粗人,不急不得,刚才的态度,请你原谅,是的,既来了,总得坐坐,天也快黑了,这茫茫沙漠,往哪走。”

这样一来,搞得吴小宝的母亲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天小宝早已挣脱了母亲的手,回工地去了。母亲喊了一声“宝宝”,见儿子没搭理她,有些不解,然后往车里望了一眼,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待那男人走近,那女人指着教导员和冯大山对他说:“这位是首长,这位是连长。”又向教导员和冯大山说:“这是吴小宝他爸。”

吴小宝他爸伸出戴着高级手表和金戒指的手要和他俩握手。教导员一难手,抱歉地说:“好,这手就暂不握了,我这手……”吴小宝他爸妈看着那一双手,眼晴直了。那双手不很粗大。但也是满手的盐疮,有些还流着脓,虎口等处有几条皲口,有的好了,有的用线连着,满手是盐末化后的脏潮。

“首长,你也和他们一起干?”吴小宝的妈似乎不相信,又朝那手看了几眼,然后打量起教导员来,教导员浅平头,汗水正顺着那又脏又黑的脸往下淌;脸上有几处经过日晒,还在脱皮;也许是嘴唇裂口了,糊着牙膏;短袖军装的背后划了一道口子;穿着黄胶鞋,挽着裤管。再看看冯大山,也差不多。

“官兵一致,是我们老传统罗,战争年代没有丢,现在就更不能和丢罗。我们这些战士中有农民,有工人,有的原来是学生,也有些是高干的子女,大家都得一样干。”

这对夫妇便往那盐池看,兵们有的在抬盐袋,有的挥动着盐耙在捞盐,来来往往,吼吼叫叫,说说笑笑,一片欢腾。他们的儿子也在里面,干得挺欢,好像根本不知道苦累,也不知他们来了一样。

“你们这是在挣钱吧?我们有钱,我们替小宝把钱给了,你们让他不干活,或者我们雇民工,顶替小宝。”吴小宝他妈对教导员说。

教导员听了这话,边示意他们走向帐篷,边说:“我们是在挣钱,但是在为国家挣钱,挣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在执行任务,这任务跟打仗一样,如果打仗时,我们可以雇人替自己的子弟去打仗吗?”

“既然是给国家挣钱,我先把这钱付上,你们把这钱交给国家也是一样。”好久未说话的吴小宝他爸开腔了,“首长,我就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挣那么多钱又有啥和?求首长多照顾,这一万元算我小宝三年挣给国家的。不够,您再说,这一千元,给您和连长作关照费。我们得走了,麻烦首长叫人把吴小宝叫来一下,我再给他说几句话。”

教导员让通信员叫吴小宝来。然后严肃了脸,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这种做法是错误的。请你们把钱收好,如你们真要这样也可以,就先问问你们的吴小宝同不同意,如他同意,我们又再说。”

吴小宝来了,她母亲拉住他的手,眼圈又红了,说:“小宝,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千万要小心。你这反正也是在给国家挣钱,我和你爸商量了,决计把钱给交了,你不要再干活。这些东西你自己吃。另外,我们回去,每个月再给你增加一百元的零花钱。”

吴小宝听到这里,猛地挣开母亲的手,把父亲手上的钱夺过来,朝远处扔去,把那几样补品也全掷到地上。掷完了,冲到父母面前,吼道:“谁让你们来的?谁让你们来的?回去!回去!你们认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买到一切吗?我以后再不花你们一分钱!”吴小宝鼓着双眼,板着一脸筋吼完,头也不回地朝工地冲去了。

吴小宝的父母呆了。他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上的纸票到处都是,在和午后的阳光下惊恐地颤动着;那些营养品四处都是,一片狼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