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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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如歌军旅(4)

其实,他见连长女人是五年前的时候,这五年间,连长女人就来过两次部队,五年前那一次和挖盐临出发前那一次。五年前那一次来,连长要出去开会,不能去接他女人,便给了女人一张照片,让他陈灼强去帮忙接,并告诉了他女人叫红蜻蜓。而其实是叫冯蜻蜓,陈灼强没听清楚,把“冯”听成了“红”。他见了冯晴蜓,也就喊成了“红蜻蜓嫂子”,大家也就这么叫,居然叫开了。连长觉得这名字听着怪顺耳,也没纠正,以后又听吴小宝说这名儿诗意浓得流淌,连长更喜欢上这名儿,也红蜻蜓长红蜻蜓短的叫。

部队驻地比较偏僻,公共汽车很少,陈灼强开了一个大解放去接人。这是他第一次去接一个女人,他心中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许多联想,心中也莫名其妙地颇为激动,他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该有个女人了,至少该拥有个对象。想到这里,他停下车,掏出连长给他的红蜻蜓的照片,仔细看起来。这是张四英寸的半身黑白照片。照的技术还不赖,只是照片右下角也许是经常拿的缘故,已没了图像,照片上的人上身侧着,脸却是往正面扭,听人说,女性这样照,可以突出胸部曲线美。蜻蜓嫂脸的轮廓柔和、明丽,发辫油油的,眼晴黑亮,嘴唇丰厚,只是图像明显模糊。他想这大概是因为连长经常把嘴往那凑的缘故。球,连长这人真有意思,他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便也想把嘴凑上去,但他又咒骂了自己这个罪恶的想法,把车飞快地朝汽车站开去。

到了车站,他拿了连长原来用纸箱壳子做的“接吾妻蜻蜓”的牌子,高高举起,其实这里并不拥挤,但他总不能把照片拿在手里去挨个对照,凭那照片他也组合不起蜻蜓嫂的模样,虽然觉得自己举这块牌子未必合适。那块高举着的牌子便如一块充满爱意的广告,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车子一辆接一辆地驶进车站,人们一批批从出口处走出来。走出来的人们首先就注意到了这充满爱意的牌子。有不少女人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它,表情复杂。“吾妻蜻蜓”这多么甜蜜的话,那些表情复杂的女人离去时,一脸痛苦,步履踉跄。陈灼强想,这些女人的婚烟一定有许多难言之隐。

陈灼强举着牌子,如举着一面爱的旗帜,所有渴望爱的人们都聚集在他的周围,他拥有无限的爱,如一个富有的国王,毫不吝惜地把爱撤给他们。他想,假如他是在接自己的女人,那将是什么情景,他将名副其实的是爱的拥有者,见到妻子后,他一定要深情地拥抱她,长长地亲吻她。他想,人类的****之所以摄人心魄,大概就是因为它一旦喷发,一旦产生真爱,就势不可挡。此时,他想起了他过去的对象竹青青,假如他能够早些回去,他一定帮她种着美丽的庄稼,养一群温驯的山羊,在一座黄泥筑成的、盖着黄泥做的瓦、周围种着各种竹子的泥土的芬芳的房子里,养一对聪明的儿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唱妇随……

“接吾妻蜻蜓”的牌子继续高举着,也有一些男人用打量疯子的目光看着他。此时,那个名叫冯蜻蜓的女人也已下了车,她看见了那个牌子,但她迟疑着,因为举那牌子的不是他男人,虽然那人一样地充满渴望、期待和焦急,也同样一脸的神圣,像是在迎接一个庄严时刻的来临。

陈灼强没有注意,他沉浸在对于竹青青的无限遐想中。把他从这遐想中残酷地拖回现实的,是两个无聊的赖皮青年。

那两个赖皮夺了他的牌子,然后毁了它,并满口喷粪,陈灼强忍了又忍,那两人还以为他软弱可欺呢,就更加放肆,陈灼强忍无可忍,就左右各攥住一个家伙的一只手,用力一握,两家伙立刻感觉铁钳钳住了他们,哇哇大叫。“道歉!”陈灼强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吼出两个字,那家伙赶忙说:“同志,对不起,对不起。”陈灼强就放了他们。两个赖皮一脱手,溜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女人站在了他身边。她一手牵个壮实的男孩,一手提着个肥大的老式帆布包,满脸关切地注视着他,说:“不要计较了,我们走吧。”

“蜻蜓……您来了。”他没有叫嫂。

蜻蜓只点点头。他们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从围观的人们不自觉地让开的通道里走向那辆草绿色的解放汽车。

人们的目光说:这个军人拥有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这女人给他养了个多么壮实的一个儿子。

连长拥有那么好的一个妻子,可他却不知道珍惜和爱护。

现在他与他的连长来到了这漠海深处,也深入到了爱情的荒漠深处了。

世界和爱情离他们那么遥远,于是他更加清清楚楚地记起蜻蜓嫂的所有一切。

那朵代表“参军光荣”的红色纸花,也是菊菊给王凯歌的爱的信物。

有一件事自入伍以来就困扰着王凯歌,为了能当兵,他送给乡武装部长的一百元“跑腿费”,至今还没还。这一百元钱是他在他喜欢的本村的菊菊的父亲那儿借的。

这使王凯歌痛苦不已。

菊菊他父亲是他们村出了名的“老抠”,要从他那里得到啥东西比登天还难,哪怕是借,更何况那一百块钱是从六十多里外的乡信用社货的款准备买牛的呢。但一听王凯歌为了前程需要花钱时,菊菊父亲破天荒的很慷慨地答应了。还死活要留他吃一顿饭。炒了一个山药蛋和一个山药蛋片炒内。开了半瓶苞谷酒,把他灌得醉醺醺的。王凯歌后来想起这些,仍无比感动。

一百块钱在那山区可是笔不小的钱呢。菊菊爸能借给他,是一万个看得起他。他当时答应到部队领了“工资”,就马上还给他,可一拖快一年过去了,这笔钱还是没能还上。他也急,他怕再不给菊菊去个信,菊菊就要被别人提亲了。但他没还钱就写信给菊菊,又怕乡里人说,他向菊菊求亲是不想还那一百元钱。他有两个生病的老人躺在床上,他的每一分钱都寄给了两位老人抓药治病。

他时常想起在菊菊家吃饭,菊菊给他添饭时脉脉含情的眼神。

他记得临别,那个野菊花一样的菊菊,藏在人缝里凄凄地张望,卡车启动的瞬间,才从人缝里冲出来。王凯歌不由自主地向她挥手,菊菊看到他挥手后,也用一条红围巾向他使劲地挥。王凯歌便记起她的村长父亲让她给全村三名验上兵的戴花时,她在他面前低垂头,一脸潮红,颤抖的手老把花戴不上。另两位的花都戴在了右胸上,唯独他的花戴在了左胸上方。他的心就在那鲜红的花下急急地跳动。

王凯歌在车窗旁看着胸前鲜艳的红色纸花,帐然苍凉中又有几份甜蜜和幸福。

他摘下花,嗅了嗅,然后轻轻地抚弄它,他这时发现有一片很明显的花瓣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字:

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请来信,菊。

这几句话使他豪情万丈,但忽然又想哭。于是,他就很自然地哭了,哭得很感人。

他至今珍藏着那朵花,那朵代表“参军光荣”的花,也是菊菊给予他的爱的信物。但他却因为那一百块钱还不起至今没勇气去信。他想,不知道菊菊会多么伤心呢。

那个遥远的山乡,一个清丽的女子,在村头往西北期期艾艾地望啊,望啊。在那崎岖坎坷地通往乡邮电所的山路上,那个清丽的女子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奔波,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王凯歌一想起这,心里就好痛好痛。

佛子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入秋不久,大西北的冬天就来了,随着冬天的来临,陈革命等二十多名老兵也该复员了。

陈革命很恐惧,又很希望这个季节的来临。

在这个季节,是兵们心绪最复杂的时候,他们本应该有一种逃离“苦海”的高兴,但却看不出来。他们干活似乎更卖力,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份浓重的依恋之情。

可就在这时,与陈革命由诗友关系发展为恋人关系的橡树来到了部队。团里领导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却没让她来这大漠之中。

女性总是一片美好的风景,没有女性装饰的世界,是一个有着严重缺陷的世界。这大漠中的好些兵已半年没见过异性了。团里是怕这个异性的出现,搅乱了军心,更怕有些不理解军人的女青年看了那境况后同男友“吹灯”。因此,只通知陈革命回团里一趟。

忧伤的橡树早就望眼欲穿,两人相见,既惊又喜。没有别的言语,只有两双手久久地紧紧相握。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为什么不发电报让我接你?”

橡树一听这话,转过身,委屈地哭了。

原来,橡树发了电报,由于发到团里,团里是有车往盐场去就捎去,没有车就搁着。橡树的信和电报都还在收发室搁着。没有回音,橡树还是来了。没人接她,她又在招待所等了四天,她还以为陈革命一直在躲她,看不起她,不愿见她呢?

陈革命便给她讲了自己干的事情,又说了回来的路程。橡树才高兴了。说:“革命,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因为我太想你,太挂念你,你可得好好陪我,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给你讲呢。”

陈革命转过身,轻轻地把橡树揽入胸前,然后紧紧地拥抱住了她,你怕她跑了一样。他们感觉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奔涌着热血,每一个血细胞内都充满了幸福。陈革命说:“橡树,我一定好好陪陪你,听你讲好多好多的话,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他们久久地紧紧拥抱,面对这期盼已久的幸福,他们都有一种渴望流泪的感觉。于是,陈革命的泪水就滴滴嗒嗒落在橡树黑漆漆的头发上,滚进橡树如玉的脖子里,每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她的脖子再滑入她的身体,橡树都会一阵阵颤栗。她久久不愿动,不愿抬头,陈革命有力的臂膀拥得她呼吸维艰,她只是把头紧紧地贴在陈革命宽厚的胸前,让陈革命的汗味和盐味袭击她的芳心。

橡树心中翻卷着爱的狂澜,使她冲动,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渴求。她悠悠地抬起头,伸长了脖子,慢慢地吻着陈革命的泪痕,然后把自己的嘴压在陈革命的唇上,一双动人的有几丝惊疑的眼晴也慢慢合住。

陈革命只感觉自己的肺腑之内顿时充满了一种自己从未体味过的幽香,他的一身筋骨全被幸福所融化。他的眼前一切俱无,只有一轮腥红的太阳从空漠的世界里徐徐升起。他移开自己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吻干了橡树满眼的泪花后,才重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

橡树此时已如一汪柔水,她觉得有一阵腥咸的大风无情地掠过她颤动的心海。那大风似要摧毁海上的一切……

一切都无需再解释。他们商定好了,陈革命复员后他们就结婚。他们这样做也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感情发展的最终解决方式。陈革命来回只批了五天假,除去往返,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多,他们设想了如何建立一个家,甚至想到了要个什么样的孩子。

第四天一早,陈革命送橡树去车站。两人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场美好的梦中醒来了。两人盼望中的相知相诉还未如愿,梦中的一切美好还来不及品味,就不得不分手了,每往前迈一步,都感觉异常艰难。

“如果部队同意,我想在古尔班通古特的大沙漠中举行我们的婚礼,你同意吗?”橡树在默默的行进中停住步,抬头问道。

“那当然好,我早就这么想过,只怕你不愿意,才没提出来,到时,部队同意了,我就通知你,来接你。”

“不用接,你忙,我自己会来。”

橡树坐在车窗边,用一只手握着陈革命的手:“革命,你,你保重,啊?”

陈革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把泪掉出来,就故作坚强地说:“为了我们,我们都保重。”

“你能,能给我背那首诗吗?”

陈革命点点头。

佛子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刚背到这里,车子开动了。那握着陈革命粗壮大手的小手松开了。变为挥动,挥动。

陈革命也挥着手。口里木然地又背出一句:

朵朵——都——是我来世的——期待。

为了拦住惊马,陈革命牺牲了。新婚之夜,橡树把那支吹灭的蜡烛重又点燃。

老兵复员日期一日日逼近,由于没有一个兵有一套完整的,像样的衣服,所以使连长很犯愁。

汗浸盐渍,肩扛背磨,一套军装穿不了多久就是稀烂,而部队却不增发服装,来这里干活的战士仍然是原来的服装标准。陈革命这么位老同志,原来没穿的军装还有些,现在也没一身好衣服了,那天回团见橡树,还是到了团里后,才借的一套衣服。

决不能让战士们这个样子回家。冯大山反映到团里,问能不能给战士们多发一套军装。

结果是否定的。但最后由于各连都有这样的反应,团里研究后,决定想办法。结果给每个连队发了十五套。冯大山一想,能增发十五套也不错了,不够的自己再想办法。他便把自己的积蓄六百二十元取出五百元来,在别的有多余军装的战士处又买了八套,然后又在驻地县城的商店,买了鞭炮、红纸、瓜子、糖果和几束花——团里已同意橡树来部队和陈革命举行婚礼。橡树今天就到,营里让他顺路接橡树去盐场。买了东西后,他就去车站接橡树,接到橡树后,次日便启程往盐场赶。

入冬的大西北到处是毫无生机的灰黄色,而橡树的心中却满是春花绿叶。她一路问连长,还有多远,连长便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等做新娘等急了。

次日早饭时到达盐场,却见一片死寂,兵们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悲伤。连长心中蓦地一沉,直觉告诉他,连里可能出了事,当他走下车,问一个兵时,那兵就掉了泪,却什么也没说。

连长装出一脸平静,回头对橡树说:“你先在车里坐坐,我去去就来。”便急冲冲地往教导员的帐篷里走。

走进帐篷,看教导员把自己全罩在“雪莲”烟的烟雾里。他就知道,肯定出了啥事,便急切地问:“教导员,是不是出了啥事故?”

教导员点点头,问:“像树来没有?”

“来了,一路挺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