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盐场的兵,哪个不是在做奉献?哪个又比自己干得少?却没有人写他们。自己却因为曾是典型,就好像每个方面永远都是典型一样。他突然有了一种偷窃和用卑鄙手段占有了战友们什么东西的罪过感。陈革命救了群众后,因为那里太远,没有人去采写他,只是当地区小报发了一则表扬稿:
解放军陈革命英勇救群众
本报讯:11月15日,在沙湾县城南农贸市场附近,一辆惊马拖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坐着一位妇女,狂奔而来,情况万分危急。这时,某部战士陈革命不顾个人安危,抱住了惊马前腿,使一车毁人亡的不幸事件得以幸免。
这则消息发出后,快一年过去了,再没见那里报道宣传这件事。而自己的一点儿成绩却一遍又一遍地宣传来宣传去。他心里烦得很。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笃笃笃的敲门声,他没动,他感到自己身体的各部件乏得全散在了床上,凑不扰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死了。有了这个念头后,他心中一紧,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的脑海中就纷纷涌出各式各样的七零八落的人体部件来;这些部件有着各种奇恶、凶狠、变幻莫测的面孔;这些面孔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他,撕咬他;他挣扎,却无力;他呼喊,却没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是鬼的敲门声是鬼的敲门声是鬼的敲门声!
他出了一身大汗,当他从恶梦中醒来,仍有敲门声。的确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他已知道这敲门者要干什么,但他还是支撑着起床开了门。
进来的是军区政治部的新闻干事。陈灼强便知道他是抢新闻来的。他的心里便有怵然之感,但又不得应付。
这干事很年轻,他这次争取了好久,政治部才同意让他来,他刚搞报道不久,想早点弄篇打响的稿件,他把希望寄托在陈灼强身上。他竞争不过那引起大报记者,别人有版面,报社既然让他们来采访,就会用他们的稿件,因此,他只有在快与早上超他们,那样,才有希望。因此,他就来了个半夜采访。
陈灼强也许是的确太累,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新闻干事审问式的采访使他很难受。陈灼强想想别人,半夜三更地起来,但他仍提不起精神。他知道,他的事迹报道的前前后后使三名报道员提干、立功,使不少新闻干事升职,受奖,这干事很急,他理解他。
但是,当那干事让他谈谈他在挖盐中的感人事迹时,他马上激动了,那一张张饱经风沙的脸,那终年一色的大漠,那高高的晶莹的盐垛,清晰而生动地涌向他的脑海。
他把那一切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虽然刚离开大漠,但他却感觉自己好像已离开了那里很多年,像一位终身走着英雄历程的老兵,在垂暮之年回味着他的人生。那份滋味是旁人品尝不到的,那种享受也是旁人所不能得到的。
他的心中被一种狂潮激动着。那激动着的他的东西充溢着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如同天空那样的容器。他像是在对着全中国的人讲述那个大漠中、那个本是死寂的大漠中一群普通而崇高的士兵无穷无尽的故事。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他奇怪自己竟有如此好的语言表述能力。
他对大漠中的一尘一沙都充满了深情。
“唉——”叹息声!竟有叹息声!随后是一了孔大张着的嘴。这舌红齿白的朝天张着的大嘴使陈灼强想到了蛤蟆打哈吹的模样。那模样使他激昂的情绪顿时支散烟消。
他有几分失、惶恐和气愤。他的深情的言语戛然而止。伤害使他那张风沙虐待过的脸变得有些狰狞。那位干事一见他这神情,有些恐惧,便低垂了目光,说离题了,你,你请休息吧。然后夺门而逃。
陈灼强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用冰凉的手拉开窗户,让风吹进来。
他看到稍远处有名哨兵铁桩样立着。窗外静得没有任何别的声响。
是不是就没有一个人能听他讲这故事呢?他想着人们现在似乎整天都在为自己忙着,忙于搞钱,忙于升官司……而忽略了不少洁净的好风景。他后悔自己把心中如此丰富的财富交给了这样一个人,这后悔折磨得他一次次地走过去关上窗户又打开窗户。
他继续失眠。沉重的孤独压迫着他,使他感到自己就像大海深处的一星孤岛。
他不愿再重复自己的动人事迹,刚才那位新闻干事的叹息使他坚定了这一想法。
娘的。他莫名其妙地对着房间骂了一句,娘的娘的娘的……回音在房间里碰来碰去,好久才消失。
有个女人该多好,在此时,他可以把那些事情讲给他女人听。这女人一定会给他生个儿子或女儿,他还可以把这讲给他儿子或女儿听。
于是他又想起了竹青青。其实竹青青姓祝名青,竹青青这名字是他叫的,也只属于他叫。因为竹青青后来的那个男人充满绿色诗意的爱称。那男人没结婚姻前,叫祝青为祝青,结婚后逢人便只说我婆娘,两人当着面,他便用“喂,喂”类代替所有的称谓。
这个女人就这样给浪费了。
竹青青对于他,原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希望,而那片希望的绿色却让自己给毁灭了。
竹青青已经易主,竹青青归属了她并不愿归属的人。
兵当到第五年,部队为了培养这个战士典型,志愿兵没给他转,因为那样,他就属于别的一个档次的典型了。到第六年的春节,他准备探入伍以来的第一次家。从当兵不久与竹青青相爱,至今已六年多没风面,他们彼此都渴望见面得要命。更主要的是双方商定好这次回去结婚的。但由于部队刚报上他的先进事迹材料,材料中有“为了部队工作,至今没谈对象,六年未探家。今年,他原准备回家看望年老的父亲,但考虑部队工作脱不开身,便又放弃了……”等事迹,上面让他坚持坚持,以后再回,他也就不得不再坚持了。
可就是坚持,使他失去了他的竹青青。
他记得团里不同意他探家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没想那梦竟应验了。
初春的故乡新绿满眼,春节的余味仍在山乡悠长悠长地荡。春阳如一位慈祥、仁爱的母亲,让地球上的万物在欲睡欲醒的环境中成长。祝青青的陈灼强相儇的地一块绒绒的草坪,草间缀着星星点点黄色、白色、红色的小花,有几只小昆虫在花间、草间飞来飞去。沉寂一冬的鸟们也在四周密不透风的杂树棘间为他们欢跳、歌唱。
偌大的山林,林涛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拍击着阳光、鲜花、芳草和虫鸣、鸟歌。
他梦见了他和竹青青都变成了蓝羽的鸟,在那青绿的草间,五彩的鲜艳花朵间嬉戏。忽然刮来一阵狂风,一只看不见面容的兽的巨嘴叨起竹青青,闪电样遁去了。
不久,他便听到了他二十四岁的竹青青在父母的强迫下嫁了人的消息。
那个梦至今仍牢牢地扎在他的记忆里,陈灼强用拳头一擂招待所微凉的墙壁,还没体味出这一擂是否痛苦时,起床号就响了。
他便又擂了一拳墙,墙几然不动,自己的拳头却渗出血来。
这一天,他不知给那些记者们说了些什么,但他记得自己曾一次又一次地谈起大漠中战友,又一次一次地被记者们以“与主题无关”而打断。一夜未曾合眼,他早想躺一躺了。谈了一整天,他口干舌燥。吃过晚饭,他没去招待所,而是去一个战友处找了个歇息的地方。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并出奇地梦见了橡树。
橡树用颤抖的手把那支吹来的蜡烛重又点燃
陈灼强的的确确是梦见了橡树而不是竹青青。
他梦见自己用笨拙的舌头一丝丝舔去橡树又厚又重的悲伤和忧郁。舔啊舔啊,自己又累又乏,又饥又渴,橡树终于有了一丝欢愉,大概是作为报答,橡树用她动人的小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
他想起这个梦,又想起陈革命,心中便生出一份疚愧之情,觉得自己做了件对不住战友的事。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他仔细检讨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发现自己对橡树的确挂念得太多。被橡树对陈革命的真情一直深深感动。但为什么要作这样的梦,为什么不梦见陈革命与橡树在一起幸福地漫走,欢乐地谈笑,难舍难分地相依相偎呢?他便仇恨自己。
从师部回来,他买了草纸和香,陈革命的周年祭日就要到了。
在陈革命的坟前烧了草纸,点了香,他想,假如他不牺牲,他一定有个小宝宝了呢。可他又马上想起了自己做的梦,又感到很愧,“老弟,我没有别的什么,我只是太为你挂念你的橡树,太为橡树对你真情而感动,一个当兵的,能碰上她,你有幸,你也该瞑目了……
那一晚上,没有一个兵不感动呀。
那天晚上,橡树按原计划举行了婚礼。痛哭之后,他便回来梳妆、特意地打扮了,又穿上一件特意带来的婚纱服。陈革命的遗体就放在一边。婚礼开始时,她强装了幸福的欢颜,对官兵产说:“新郎陈革命因为执行任务,不能回来参加婚礼,我理解他,就办个没有新郎的婚礼吧。”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表情恬和,使她有一种特别的、超凡脱俗的庄重和美丽。而愈是如此,愈让人感动,愈让人心碎。
没有一个官兵吃出这一晚上喜糖的滋味。
这一夜,她守在陈革命的身边,用温柔而悲伤的目光注视他的遗容。帐篷内燃着烛火,跳跃的桔红色烛光使陈革命的脸生动起来。她俯着头,注视着他,她多么希望陈革命只是因为太累了,在休息。或者只是今天的婚礼上,战友们劝他多喝了酒,暂时醉着,没有醒来。自己的泪一串串滑落,滑落在陈革命那张被风沙烈日磨砺得粗犷的脸上,那张脸上蕴藏的对爱的渴求和向往还没完全消失。她用力轻轻地为他拭去泪,她感觉那泪是陈革命流出来的,她下意识地吹灭了一支蜡烛,她认为陈革命可能快休息好了,或者酒快醒了,他就要坐起来,擦一下惺忪的睡眼,然后并不是因为冷落了她而道歉,而是急切地伸开手臂,充满渴望地拥住她,让幸福如同电流迅速彻底地传遍她的全身。然后她将为了幸福勇敢地献出自己,温顺地让他为自己解衣,把自己温馨而美丽的身体交给他。沉寂已久的大漠会汹涌海浪,会有此起彼伏的潮头把他们的灵魂冲击得一干二净。当他们一干二净的灵魂被幸福所充溢,他们已温柔地相拥着睡去。次日凌晨有几只海鸥在他们的枕边歌唱。
她想到这里,把头埋在陈革命的胸前,她不忍再目睹他那张虽死却充满着幸福期待的脸。好听听他死寂的胸脯,吻吻他冰凉的双唇,不得不从幻想中走回来。她的新郎陈革命的确死了。
她用颤抖的手把那支吹来的蜡烛重又点燃。
那些绵延高耸的盐垛泛着寒雪一样的光,这个冬天似乎一开始就格外冷。
王凯歌终于被军校录取了。但去院校后不久,全团二十一人退回了十七人,原因是军事素质太差。王凯歌也在淘汰之列,他们营唯有王大河没回来,他有关系。他原来是不准备考军校的,但他不想在近几年回去,这主要是因为白珊珊的缘故。
回来的十七个兵站在团长面前,团长双眼潮红。团长心里很难过。
王凯歌看着团长,他想起父母和妹妹,他恍然记得家里好久没来信了。
他把没有用的津贴寄给了家里,又借了一百三十元钱寄还给菊菊爸,一百元钱是本,三十元钱是利息,他想三十元钱的利息可能够了。之后,又分别给家里和菊菊他爸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提自己考军校的事情。
但他没给菊菊去信,他怕别人已提了亲,甚至早就结了婚。
不久,家的回信来了,有爸写的,也有妹写的。妹是第一次给他写信。读书到初二时因父母生病和为了他读书而辍学的妹妹有一手娟秀的好字。妹妹在信中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勿念。并告诉他菊菊他爸钱已收到。菊菊他爸收到钱后不久,菊菊答应了她原来誓死不从的亲事,不久便扯了结婚证结了婚。
看了这封信,王凯歌无力地倚在盐垛上,落下了伤心的泪。
那些绵延高耸的盐垛泛着寒雪一样的光,这个冬天似乎一开始就格外冷。
冯晴蜓对冯大山说:“大……大山,离……离掉我吧。”
出就在王凯歌他们忙着考军校的时候,全连战士盼来了连长的妻子,他们的嫂子。所有的兵都有见着自己亲人的感觉。进入七月以后,炎炎烈日的古尔班通古特异常平静,平静得如蒸笼中蒸着的某种食品,人也就像在这蒸笼之中。
没有一个兵不想发火,火燃烧着他们,他们渴望着能把这火发出去。但四处是火,发出的火也只能烧燃自己。连长嫂子的到来,似乎给他们带来了一股清凉的风。
蜻蜓嫂热得受不了,身体老不舒服,呆了二十来天,冯大山对冯蜻蜓说:“蜻蜓,你还是回吧,这儿会反你热坏的。”
没想到,妻子听了他的话,就哭了。这个忍耐力极强的女人很少哭过,但这次却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无论冯大山怎样哄、劝,都没使止住哭。问她哭啥,不问则已,一问则更哭得伤心。兵们也都劝慰她,仍不起作用。
陈灼强说:“让嫂子哭哭吧,她不在这里哭,在哪儿还有痛痛快快哭的时候?”于是,兵们便陆陆续续地往班里走。
这一夜,有好多兵没能睡着,热烘烘的月亮残着在天上,似乎也没有动。
这一夜真漫长啊。
连长摸着他妻子粗糙的大手,另一只手轻扶妻子负重过度的肩,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对妻子说许多负疚的话,但一句话出说不出来。妻子不需要这些。
在冯大山来盐场的两年多时间,妻子先后送走了四位老人,送走了儿子。而她没把这些告诉冯大山。就是来队二十多天,看到冯大山如此忙碌,她也没有告诉,只说几位老人都好着,儿子也好着,明年该上初中了,成绩也好着。
而在此时,当她痛哭之后,她告诉冯大山了。
“大……山,离……离掉我吧,四位老人都已经……都去世了,儿……儿子也给你养……养没了,我……我也做了……做了丢人的事……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