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抹了好久的泪,告诉仔:“爸怕你在他死后收不到他的信而分心,不安心工作,就写了十几封信留着,让我每隔两个月就给你寄一封。”妹说完,又是取出爸的遗书给他,然后边哭边给哥烧水做饭:
凯歌儿:
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一定已是名军校学生了,一定有了出息,只是我与你妈命苦,看不到你出息的那一天。
你妈是去年农历九月初八因病去世的,你妈是为医我这一身病和养你们兄妹落下一身病的。原指望你有前程了,接你娘去部队医院治,但她没等到那一天。我也感觉自己不行了,老吐血。也好,去陪陪你妈吧。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妹。你妹苦啊,你当兵后,我与你妈的病就没伸脱过,一日比一日严重。你走头年冬,我就不能做啥活路了。你妈就更不行。屋里屋外,全靠你妹一人,两年多来,没穿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一口温热的饭,没睡一夜好壳(瞌)睡。望着你妹那么小的年龄,就那么苦,我和你妈只能偷偷地哭。你妹已成人了,你也是,我们只给你们留下了四千三百多块钱的帐,苦了你们了。儿子,为你已不能挣钱来还帐。如果到阴间能挣钱,如果阴间挣的钱阳间也能用,为你就是作牛作马也挣了钱把帐还上。这一切只能靠你了。无论如何,你要给你妹寻个好人家。其次要对得住部队的培养教育,若能这样,为父死也明(瞑)目了。
才上了军校,成了军官,可一定要好好干,要不古(辜)负党和国家的培养。若没考上,也不要对部队有啥情绪,部队让回来就回来,千万莫要使部队为难。
望我儿听党的话,作党的好战士,精忠报国。
你父:王贫家亲笔
1990年4月16日
读完信,王凯歌已哭不出声,他拿出自己带回的食品,飞快地往爸、妈的坟地跑去。
刚刚升起的冰凉的太阳冷漠地悬在狭窄的天空中央。父母的坟相偎着。几支枯草缩着身子颤抖着立在坟头。王凯歌一顾一切地磕头,血从他的额角渗出来,没渗进地里,就被初冬的霜冻结了。
这位老军人和他妻子的坟前,摆着他儿子、一个退役士兵供奉的别人吃剩的半只烧鸡、两个半袋子饼干、半瓶伊犁特曲、五包方便面。
在官兵们的心中,夏孜盖正有一片青绿的城廓次第耸起。
吴小宝的父母仍按月给他寄钱来,他也不再给他们退回去。钱一来,钱就存好,他有用,一年多来,存了三千多远。他原准备自己用这钱出一本诗集。陈革命牺牲后,他就寻思着要把陈革命的《如歌军旅》书出来。
他把陈革命的诗稿整理后,寄给了自治区的一家出版社。很快,出版社就来了信,说诗稿的质量较高,但由于诗集的发行现状,需要作者自费。吴小宝就请了假,赶往乌鲁木齐,把三千多块钱全部交给了出版社。出版社也同意先交一部分,其余部分在诗集付印之前全部交清。吴小宝不愿写信向家里要钱,但这笔钱又从哪里来呢?他非常着急。
诗集付印的通知和让他付款的通知一起来了,这笔钱还没有。再不想办法,出版社就要取消出版计划。入冬的活儿没多少,他便只有以探家的名义请假去出版社落实这件事情。
他求领导,求编辑,但没多少效果。从那以后,在出版社,在印刷石就多了一个义务打杂工。他现在已没了初到盐场时的白净、稚弱,壮实了不少。干活的拼命精神不亚于农村兵。他的衣服被盐蚀烂后,他就只穿裤头、背心,手上、腿上生了几十个盐疮,手关节整天流脓不止,他毫不在乎。每天挖盐近二十方,是团里规定的日挖盐八方的三倍多,被誉为“挖盐状元”。陈革命牺牲后,他当了七班班长,当兵第三年的七月一日,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在出版社和印刷厂打地、冲洗厕所、搬运书籍、纸张。人们既同情又感动。这件事不久被社长知道了,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出这本诗集,以后有了条件再出不行吗?
他这才告诉社长,他不是在为自己出书,而是在为一个牺牲了的战友出书,他是在完成一个战友的遗愿和把这份体现当代军人精神风貌的财富奉献给更多的人。这每一行诗都是经过风沙烈日砺炼而成的,都是作者用汗水和意志换来的。他接着就给社长讲述了陈革命和兵们在大漠开发盐场的故事,讲述完后,他还要说什么,老社会示意他不要说了,够了。
老社长取下眼镜,擦了擦眼晴,说:“我们原以为这本诗集是你自己出的,既然你愿为一个自己的战友出三千块钱出诗集,我们出版社就是亏损,也一定出好这个集子!”
吴小宝抱着老社长,哭了。回到部队,他就等待,他希望诗集能在老兵复员前出来。
冬天的临近告诉他,他的军旅生活不多了,他找到连长,请求再留一年。连长说,到时再给你争取争取,反正连里要保留骨干,你是党员,只要你愿意留,估计问题不会太大。
就在期待着诗集出版和连长的争取结果时,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他的右腿残废了。
入冬的盐场清冷了不少,一天,民工队的一辆汽车开进了盐场。人们等待着卸东西,当时吴小宝也在场,那汽车由于刹车失灵,驶在一块因泼水而结成的冰坝上,没刹住,直朝人群冲来,人们惊叫着四散逃开,有一位民工惊慌中愣了神,傻站着。已跑开的吴小宝见状,又飞快地冲了上去,用肩把那民工撞到一边。民工脱险了,但他却倒了下去,无情的车轮碾碎了他的右小腿,一滩殷红的鲜血顿悍被严寒定型为一面鲜艳的旗样的东西。
他被送进了医院。他的父母知道了这事后,马上乘飞机赶了来。母亲一直守护着他。
他惊奇父母这次没有和部队闹,只是自己默默垂泪,默默伤心。吴小宝看着几十天来衰老了不少的母亲,心中也一股一股地疼。
部队给他评了残,他没要。问他为什么不要,他说他没有残,说不要就坚决不要。
他只是很遗憾地对连长说:“我原计划复员后骑自行车旅游全国,然后写好多诗,然后自己再出本诗集,现在不行了,留下也只是连里的一个负担,看来非复员不可了。”
军区开了十分隆重的表彰大会,给他记了一等功。
他领过奖章,找到连长,把它戴在连长冯大山的胸前,连长紧握他的手,第一次在他的兵的面前流了泪。冯大山取下它,端详良久,给吴小宝的妈妈戴上,吴小宝他妈妈的泪水流得更凶更猛。
大会期间,让吴小宝讲话,他用单拐撑起身体,说:“在我的腿残废了后,有人问我当兵后不后悔,我真诚地告诉他们,我不后悔!相反,我感激三年的军旅生活,更对自己的三年军旅生活能在大漠深处的盐场度过而庆幸。我的军旅是一首歌,无边的,贫瘠的大漠使我的思想成熟,圣洁的原盐使我的灵魂升华。我衷心地感谢大漠!感谢军旅!
临离队之际,他回了一趟盐场,那时,该复员的战友早走了。这去部队完成了任务,也准备撤出盐场了。
三月的大漠,仍旧寒意萧杀。
全连官兵神情庄重,整齐地站立于陈革命的坟前,陈革命的诗集《如歌军旅》终于面世了,且反响不错,受到了诗歌界的好评。今天,吴小宝要向他敬奉他的作品。
陈革命坟周围的红柳已长得茂盛,各色的戈壁石经过日晒风吹,已变成了铁的颜色。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芨芨草在石间生长过的痕迹。它们在天气变暖后,还会染绿这铁色的坟头。
刚才整个部队已向盐场举行了告别仪式,一辆辆军车绕着盐场缓缓行进了一周,后们的心中都生出了诀别家园的那种情感。
吴小宝也参加了告别仪式,他执意不坐驾驶室,他撑着单拐,站在颠簸的车厢里。他的腿伤后和手术期间没掉一滴泪,现在却掉泪了,男人的眼泪真是摸不透。
吴小宝拄着单拐,蹒跚行来到队列前,他还是穿着军装,有些吃力但还是很标准地向官兵们敬了个军礼后,转过身,走到陈革命坟前,脱帽,官兵们也纷纷脱帽。
“陈革命班长,你的诗集《如歌军旅》终于问世了,在此,我首先向你祝贺!
“诗集出版后,诗歌界对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读者也很喜欢,部队的官兵们从你的诗中了解了当代军人新的风貌。
“你的心愿实现了,你给我们留下了一笔最好的财富。今天,部队就要撤出盐场,我也要回到地方上去了,我把这诗集给橡树寄了,也给你奉上一本,不尽意的地方,你得原谅了。”
吴小宝说完,在一个战士的帮助下,慎重地点燃了一本泛着油墨香、印刷精美的诗集。那本诗集徐徐燃着,蓝色的火苗生动地跳跃,黑色的纸灰鸟一样满天飞翔。
举行了陈革命的赠书仪式。
吴小宝转过身,开始给全连官兵赠书。
兵们接书时,一脸的感动,一脸的坚定,一脸的严肃。
那书在他们手中犹如长城上的一块砖,厚实而沉重。
圣洁的盐垛绵延在他们周围,盐的气息萦在官兵的心间。大漠宽广的胸怀无边无际地展赂远方,迎接无边无际的孤寂、风暴和严寒。但在广在官司兵们的心中,夏孜盖正有一片片一片片青绿的城廓次第耸起。
谷满仓说,他在夏孜盖望见了一群绿色的鸟,飞得好高好快。
那鸟飞过的地方,便是一片不灭的绿洲。
——此亦为后记
《如歌军旅》这本诗集是偶尔相遇的一位少尉送给我的,他给我讲了上面的故事。
那位少尉讲罢这个故事后,告诉我,他就是谷满仓。陈灼强犯事这一年,上面已确定给他提干。犯事后,干提不成了。上面就报了他谷满仓。他现在当排长,就是陈灼强那个排。
不过,连长不再是冯大山,从盐场回来后,因为冯大山年龄太大,职务又没升上去,上面让他转业了。他没再请求留下继续干,他还是比较愉快地回了去了。
我问王凯歌最后咋样呢?他说,有人说他在当他们村的村长,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有人说他杀了书记和书记的哑巴儿子,判了无期徒刑或死刑。还有人说他让妹妹与书记的儿子离了婚,然后带着妹妹回到了夏孜盖,开头在盐场干苦力,最后当了管有几百人的包工头,一个月好几千块钱的收入呢。
我又问他最后是否在夏孜盖望到了鸟。
他说他望到了,绿色的一群,飞得好高好快。那鸟飞过的地方,便是一片片不灭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