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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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如歌军旅(9)

他长叹一声,又大吼一声,便有一种难受的滋味,整个身体像灌满了泪水,直往外溢。他觉得这样回去对不住父母亲。他自小成绩好,自小村里,乡里人都说他是个“状元料”。在县城念高中时,父亲每一个月往县城里给他送一次粮和菜。他们那山里只出苞谷和洋芋,父亲见别的学生都吃大米,就一次次把洋芋、苞谷卖了,换成钱,买米给他吃。父亲怕花钱,每次到城里都是走路,走时在家带上干粮,走一整天走到学校,又连夜往家赶。每次送父亲走后,王凯歌都要哭一场,他发誓不考上大学誓不罢休。乡里人都盯着他以及累死累活送他读书的父母,他一定要给他们争口气。

验上兵后,人们又都说这娃有出息。可现在,自己咋走的,又咋回来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的脚步忽地变得异常沉重,浑身无力,虚汗不止。背上那几件烂军装、几双破胶鞋、一床破军被如山一样压着他。他坐下来,想歇息歇息。他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他忽然记起山里人常说一个人饿着肚子走路易碰到“饿痨鬼J”,他虽有些不信,心中忽的就有些害怕了。想着想着,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他梦见周围的一切全变成了鬼,鬼们鼓着蓝色的眼晴,张着张满獠牙的、没有血色的大口,像洪水一亲涌向他。“嚯嚯”的林涛声、“哗哗”的涧水声,全成了鬼的哭嚎。鬼们撕裂了他,把他吃得一干二净。连一丝穷困的灵魂也没留下。然后两座相对的山轰然合拢,深深地埋葬了自己残留着的一线血腥气。

从恶梦中醒来,他摸摸脸,又摸摸眼晴、鼻子、耳朵、身子、双腿,都在。他努力想平静心中的恐惧,便“啊呀呀呀”吼了几声,但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虚的。他感觉自己饿极了。背包里有几个面包,半只烧鸡,两个半袋子饼干、半瓶伊犁特曲、三瓶酒泉啤酒,五包方便面,这些东西都不是他买的。下火车时,他看着其他战友弃在桌上的东西,故意磨蹭到最后下车,把那些东西像做贼一样装进了准备好的战备袋。他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给爸爸、妈妈、妹妹尝尝。那山里吃不上这些东西。就是吃得上,也们也舍不得买。

他的确没有钱给他们买东西。复员时,各种费用加起来,他领了七百多元钱,他把欠菊菊他爸的一百三十元还了后,又拿出四百元还了自己考学时塞包袱、找门路借的帐。再交了购买火车票的钱,身上只剩五十一块四毛五分钱了。又过了两次渡船,船钱最后还差五分。他在火车上什么也没买着吃,离队时,他在炊事班偷偷装了二十个馒头。这样,在火车上就不会为填饱肚皮而焦虑了。好在火车上战友多,有时大家都请他一起吃,可三天三夜的火车,总吃别人的也不好意思,每到吃饭时,他便走开。晚上大家入睡了,他才悄悄拿邮馒头和着冷水啃起来,下了火车,还剩了五个馒头,但今天坐了多半天汽车,剩下的他原准备赶一半路再吃,现在实在坚持不了啦,就准备先说了再说。

馒头干得像木头,嚼在嘴里也像是在嚼锯沫。他想要是有水就好了,一可以很顺利的咽下去,二可以使肚子更饱点。他记得前面的一条沟里有水,吃了一口馒头后,就再也不吃了,又走了半个钟头,走到了沟里才又边喝着水,边吃起来。

他本不怕走夜路的,但经过了刚才那个恶梦后,觉得四周真有些鬼的迹象。吃了东西,稍有了点劲,恐惧心才缓和些。他便想,可能还真有“饿痨鬼”呢。但城里一定没有这种鬼。

他原来想的,如果实在考不上军校,也有笔复员的费,他可以节省着花,回来把房子修一修,至少把茅草换成瓦。或者让父母去县医院检查一下,看究意害的是啥病。但这些想法现在都落空了。

半夜里,他终于站在了自己的屋前。一片死寂。他走时的那只小黄狗也没出来叫,也没出来迎。夜风从峡谷里灌进来,异常寒冷。朽老的板壁墙发出痛苦的“吱嘎吱嘎”的声,房顶的茅草在夜风中“”整个房子像一个在寒风中垂危的老人。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摸一摸,门锁着。他想,也许家人都外出了。

他家是单家独户,这么深的夜,也没处问家里人究竟去了哪儿,便找了个避风处,打开军用被,拥着睡了。

“这不是援朝嘛?”有人轻推了他一下,他以为是梦中,便又睡了,他太困,说这话的是贵大爷,见他没醒,就去屋旁,朝上院喊:“梅女子,你哥回来了——”梅女子是王凯歌妹的乳名。他们那里长辈叫晚辈,都叫乳名,不管晚辈的年龄有多大。

王凯歌这才醒了,赶紧过去,向大爷问好,又递上一去“雪莲”烟,这烟也是战友们不抽扔了的,还有些是官兵们给他的烟。临复员时,当官的给战士烟,战士也相互送,不接还不行,不接的话,送烟的就会说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你了?真得罪了,就向你道个歉,送去道歉烟。推辞不得,他也就不推辞,他不会抽烟,就存着,他知道这烟有用。几天下来,积了四盒。

老人见他递烟,有些受宠若惊,一躬身,双手接过,笑眯着眼说:“听说人上军官大学了,人长壮实了,也有出息了,你大爷早就盼着你回来,好好看看你。”

王凯歌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手中刚擦着的火柴熄灭了。他又取出一根,镇定了一下,说:“大爷,没有的事,来,请点烟。”

老人不点,把烟珍贵地放好,说:“娃莫谦虚了,看你妹已来了,我走了,刚回,好好歇歇,歇好了上你爷处坐坐。”老人说完,急急地走了。王凯歌留他坐儿儿,他不坐。

“哥——”妹老远就喊,他循声望去,妹穿着一身男人的蓝布衣服,头发灰黄而凌乱,脸黑黄黑黄的,眼晴陷得很深,背上背着个沉睡的婴孩,看上去像个中年妇女。王凯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晴,这是我妹寻?愣了半天,以至忘了答应。

“妹……”他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哥,听人说你上学了。”

“上过,后来被退回来了,现在复员了。”

“复员?复员也好,回来也好。”

“你帮谁背小孩,这小孩好瘦。”

“是我的,老二,叫望儿,又是个女孩,家里已没啥,到我家去坐吧。”

“你的老二?你家?你成家了?”王凯歌像被电击了一下。

妹妹没有回答,只背了背脸。

“爸呢?妈呢?”

妹终于没忍住,听王凯歌一问,就伤心地哭了。“到,到屋里再、再说吧。”一种不祥的阴去顿时笼罩了王凯歌。

原来,爸、妈在他考学前就去世了,他当兵走后,父母的病就没好过,但却一直瞒着他,每次给王凯歌去信,都说家里很好,爸、妈病也好了,不要多虑,让他只管安心在部队工作,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苦练杀敌本领,为国家站好岗放好哨。前年,母亲病逝。去年,父亲卧床不起,就在这时,村书记趁机对他妹说,如她愿意与他儿子成亲,就拿五千块钱送她爸去省城治病。去年,她才十八岁,看着生病在床又无钱治疗的爸爸,她让书记立了字据,含泪答应了。神通广大的书记在她同意后的第三天,就给她和他的哑巴儿子扯来了结婚证。不敲锣,也不打鼓,请了村里几个老人,就举行了婚礼。他的妹妹就这样成了书记那哑巴儿子的女人。之后,妹催村长给父亲治病,书记说,你爹又不是我爹,我咋该给他治病。她说:“你书记立有字据。书记叫她拿出来看看,就去找,翻遍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没找着。这时,书记说,字条在这儿,并用火柴点燃了。

妹看着那燃烧的纸条,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咆哮着扑向书记。但书记却把她重重地推倒在地。

不几天,爸就死了。妹与书记哑巴儿子的事,她一直瞒着爸。

“爸叫我什么也叫告诉你,你正考军校,正奔前程……”

妹边说边哭,哭好久,才能说一句。

王凯歌的心像锯子在拉一样。傻愣了好久,从挎包里翻出几封信,对妹说:“那我为什么在爸死以后还收到了他的好几封信呢?这字迹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