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当我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下玄月已颇苍白,照得夜像死人的脸,风吹着玉米地,发出毛骨悚然的“唰唰”声,那里面像隐伏着十万抗日大军。额头上的冷汗流下来,迷糊了双眼。我怕惹麻烦,这几天,我都是在夜里走。我从没感到过害怕、恐惧。今晚却不知为什么,似乎夜色刚刚降临,恐惧就笼罩了我。
还是中午,我从一个低岗上的藏身的草丛中醒过来,我又看见了鸦群,它们盘旋在我的头上。一股尸臭味扑面而来。我四下里一看,才发现这里全是些正在腐烂的尸体。
这里不久前一定发生过一场血腥的战斗。他们全是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尸体已经烂掉了大部分,上面全是黑乎乎的苍蝇和白森森的蛆,他们的武器大都被八路军或游击队收缴了。只有些断了的刺刀和残了的步枪因血水的浸泡在生着锈。他们的绑腿松散着,有些尸体正在干枯,成了黑褐色,活着的一定逃走了。这附近又没有村民,谁来收尸呢?我脚边就有具呈“大”字形摆在那里的尸体。他一定是踩了地雷,炸伤了脚不能行走而被抛弃在这里活活饿死的,因为我看见那一大片地方的草都被他嚼光了。他也许两三天前刚死,与其他尸体比起来,他的尸体才刚刚腐烂,肿胀的沾着黑血的脸上,眼晴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苍天,令人骇怕。我连滚带爬地逃下低岗,在山脚的斜坡上,又发现了五具士兵的尸体,他们也是因为遭了袭击倒下的。血染的破旧军服上有子弹穿透时留下的指头大的窟窿。他们的头部已变成了白骨,没有全干的头盖骨内有无数的蛆虫在蠕动。
我心里不禁有些悲哀,有谁会相信他们的儿子战死在这里后竟连尸体也没人收埋呢?又有谁会相信他们的孩子会猪狗不如地弃在荒丘上,任凭乌鸦和野狗去撕扯呢?
我疲惫地走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脑子里突然全是些死去的人和正在死去的人。他们死时的表情无不充满恐惧和对人世的留恋。他们就那样睁着惊恐的眼晴,裹着那淋漓着鲜血的衣服拥挤着,彼此残踏着,发出绝望的呻吟和痛苦的惨叫。最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他们中间血淋淋地升到脑子的高处,醒目得如早上的太阳。当他出现时,我听见身体里有一种近似天地崩溃的巨响。同时,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如一团火,焚烧着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前进,我不知怎么跌倒在那河床上的。
村庄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大火愤怒地燃烧着,黑烟使天地变得昏暗无比。能用的东西都已被抢来放在那里,二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被赶到了村旁的空地上。八挺机枪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们。
我瞄准着,先把那个妇女作了目标,然后才是那个孩子。他大概四五岁,紧紧抱着母亲的腿。我们已知道,要杀光他们。他们也似乎感觉了。像一群被我们围住的羔羊,脸上只有无用的仇恨,知道要死,他们中有些人反而昂起头来。
那个孩子显然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他不时瞟一眼我们,又抬头看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
命令我们屠杀的指挥刀刚举起来,我的机枪就响了。我不知从何时渴望杀人的。那个孩子首先被打中了,子弹击得他跳离开了地面,接着,他抱紧母亲的手伸开了,像两朵小花扬向空中,他随即跌落到地上。紧接着是他母亲。她大概是在呼叫“儿呀”,但没有叫出来,就倒下去了,倒下地时,她还企图去抱自己的孩子。我屠杀着,手中的机枪扫向他们,眼前只有飞溅的红色,耳中只有“嗒嗒”的机枪声和他们的惨叫声。
我杀他们已经不眨眼了。小队长说我已是一名合格的皇军士兵。
他们像一片被割倒的草,摆在那里,血“咕咕”地流着,像大地中有鱼在吐着气泡。我把那口憋着的气吐出来,心中升腾起一种屠杀的快感。
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变得那么残忍。
现在,他们的灵魂就附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身心异常沉重,而他们的白骨则在我眼前跳着骷髅的舞蹈,舞曲则是他们临死时的惨叫声和绝望的呻吟声。
那个孩子却天真地笑着,他的笑声清脆地响在旷野里,使我更加恐惧。
我看着远处的一个村庄,想逃到那里去,以摆脱那个孩子的笑。我走着,身前身后拥着骷髅,他们冰冷的白骨碰撞着我。发出“垮答垮答”的响声。我越来越害怕,只好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它们也没有声息了,只有那可怕的孩子的笑声还在旷野上回响。
最后我只好潜到那个村子附近,钻进一个麦桔垛里躲起来,我想离人近些,只有这样,我才能驱走心中的恐惧。和着烟火和牛粪的气息飘过来,我不禁有些陶醉。这和日高山脉下那个小村子的气息是多么相似呀。可我又突然想起了姐姐。想起她时我痛苦而又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口里咸咸的,自己也不知何时把舌头咬破了。
十一
我出院不久,我们师团就开始休整。休整的第三天,我们检查了身体,就被汽车拉到师团司令部所在地大王庄。到了那里,才晓得是慰安队来了。那排二十间因战争毁弃的房子清理出来后,在门上拉上布帘,便是慰安所了。
每个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远处,还有好几个中队在卡车上等待着。因为不允许说话,便只有喇叭里放出的军歌。但我感到骚动在弥漫着,使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气息。
每个士兵都是那么迫不及待,有人甚至憋红了脸,也许是正午的阳光使我眼前发花,我看见他们都长着一张野兽的脸。我有了那个幻觉后,感到自己脸上痒痒的,毛毛的,也长满了兽毛。
终于轮到我了。后面的丸山曹长催我快进去。我到了屋里,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一股豆腐坊的气息和着另一种说不清的怪味,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当我的眼晴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觉得屋子还是很暗。我看见那个女人躺在行军床上,白晃晃的身体在很暗的屋子里有些晃眼。我见她动也不动,死了样躺在那里,很是生气,也就不顾她死活,像撕扯一床破棉被似的折磨她。但十分钟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在她身上连一点情绪还没有。我“啪啪”的给了她两个耳光,她没有反抗,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只是紧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她的脸模糊得像一张白纸,我觉得她好像真死了。那时,我忽然想起了纯子。我收到过她的两封信,但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忧心忡忡,为她担心,挂念她,慢慢地也就被战争冲刷得淡漠了。现在,我伏在这个供我们发泄****的女人身上,像一个****犯似的粗鲁地动作着,却想起了纯子,我像一个阳萎症患者,什么也做不成了。一滴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在心中说:“纯子,你在哪里呀?”
这时,丸山曹长已迫不及待的撩开了门帘,猪一样地叫着:“快点,快点,清水秋江,你******快点,你的时间已经到了。”光亮一下涌进屋里。床上的女人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口里呐呐着:“清……水……秋……江……?”
我突然看到那张脸有些熟悉,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
床上的女人一脚把我蹬下了床。我随后听见她极度悲抑的哽咽。我正要发火,丸山曹长已进来了:“你******不知道有时间规定?那可不是****自己的老婆,没完没了的,快出去!快快!“他一边说着,已一边上了床,我看着他那肉墩墩的模样,真想给他两拳。
我重又走回阳光里,那张脸一直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映现,可我还是没有想起来。我当时怎么会想到那个女人会与我的亲人有关呢。我想,也许确是我错觉了,毕竟那光亮很短暂。我不去想,但心头却始终疑惑着。
汽车颠簸在回驻地的简易公路上。大家吃了兴奋剂似地瞎吹着自己在女人身上的厉害。
丸山曹长凑过来:“哦,还在为没尽兴而生气呀?”
我没有理他。他的口臭熏得我把头使劲往一边扭去。
他嘿嘿地笑着说,“刚才那女人向我问你的情况呢。”
“你骗人。”
“我骗你干嘛,不信算了。”
“她都问些什么?”
“她问我和你是不是在一起。我说是的,然后她问你的名字,我说了后,她有些着急地问我知不知道你来自哪个地方。我说你来自北海道一个叫什么清水的小村子。她就没作声了,只听见她哽哽咽咽地哭,最后她问你负过伤没有,我没有回答她,她在我身子下就知道哭,弄得我心烦,我狠狠地一边操她,一边给了她几个耳光。那****不定迷上你了。大家说是不是?”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丸山曹长更来劲了。对我说:“难怪你时间到了还不知道,原来是在向那****求婚呀,你给大家介绍个经验看,你是怎么在短短的十分钟里让那****对你迷恋得要以心相许的?并在最后赏了你一脚,把你蹬下床来,把屁股摔得红紫红紫的。”
大家哈哈大笑。
曹长劲头更足,张着那张满口金牙、金光闪闪的蛤蟆嘴,唾沫横飞地继续说:“我怕你是阳萎,弄得人家不痛不痒的,生了气,骂声没用的猪,一脚把你蹬下了床的吧。”
我盯着丸山那哈哈大笑的嘴,然后一拳打去。车上顿时哑然了,大家一齐看着我,丸山捂了自己的嘴,血从他粗短的手指间渗出来。他抹了一把,一下拔出手枪,别的士兵忙上去把他抱住,他口里骂着,我没理他。
德岛突然说:“丸山君,那个****不知咋的要自杀,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的,怪吓人。”
车向前开着,前面是一座低岗,上面长满了松树,郁郁葱葱的一片绿,使我想到了日高山脉,然后我傻愣着,我不敢相信那一切是真的——那个面熟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姐姐!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抓住德岛,恶狠狠地说:“你说,她怎么了?死了?”
德岛是个新兵,害怕地看着我,说:“我进去时,她也向我问你,我只想操她,我不想理她,就说我们是一起的,关系不错,他又问你家在哪里,我就给她说了。她马上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去撞墙,像发了神经病似的,弄得我没有弄成不说,还挨了一顿训,真******倒霉透了。”
我看了半天天上的太阳,嚎啕大哭起来,然后,我猛地朝车下跳去。
十二
黑色的海上有一种悲郁的气氛,笼罩着末日的恐惶,恶浪咆哮着,像要随时把我们吞噬。这条大型货船挤了大约四千余人。船舱内架了四层床板,不能坐着,只能躺下,我们这些被顺带捎着的游兵散勇,则只能躺在甲板上或过道里,伙食为一天两顿,饮水一天给一次,六个人仅能分到一升水。
船缓缓东行,炎热和因为不能洗澡而产生的汗臭味,叫人难以忍受。由于浑身是汗水和污垢,人人变得像从污泥中给钻出来的,狼狈不堪。嗡嗡叫着的苍蝇到处乱飞,被侥幸带走的、受了轻伤的士兵们呻吟着,化脓的伤口发出阵阵腥臭。
战败的气氛更笼罩着每一个人。在这条船上,再也找不到一点斗志了。
我身边躺着一名少佐。他的右手受伤了,伤口正在腐烂。他不停地用手去赶那些想停到他伤口上去的苍蝇。
“你是哪个部队的?”我问他。
“一〇四师团的。”
“伤口没治好?”
他苦笑一声,说:“没药,熬到回国再说吧。”
“这样下去,怕只有截掉。”
“那又有什么办法,不奢望那么多了,好歹能活着回国去,比起那些死去了的,已经够幸运的了。
然后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了,都沉默着。恐怖而又腥咸的海浪溅到甲板上,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没法动一下,因为甲板上挤满了人。
“有妻子了吧?”
“有,三七年结的婚,快九年没见了。美国炸了东京,儿子被炸死了,她也受了伤,精神刺激很大,神经已不好,我不知她究竟怎样了。”
我后悔自己问这样的问题,勾起了他的痛苦,就安慰他说:“你回去了,她就会好了。”
他又苦笑了一声。“孩子快八岁了,我一直没见到,原有一张照片的,随时都带在身边,在去年的一次战斗中,也弄丢了。照片丢后不久,父亲来信说,儿子被炸死了。”他说着,话里就带了哭音。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那时都对他没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说出些什么安慰的话了。我只是说:“好在仗打完了。”
他也长叹了一口气,说:“是的,这可怕的仗终于打完了。想想,真像一场恶梦啊。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战争竞打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竞还活着。”
“活着也不是啥幸事,一想起有些事,真比死还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