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这篇小说已有些时日。那些晶莹而美丽的盐使我浑身是劲,盐的动人歌唱无论梦里梦外都萦绕在我的脑间、心间,挥之不去。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夜两点整,我便很庄严的决定,要写写他们。
窗外没有月光,边城的寒灯也已稀疏,甜畅的鼾声在凛冽的冬夜里飘荡,枝间的积雪“簌簌”飘落,没有北风。夜,宁静、和平。
有“扑哧扑哧“的踏雪声由远而近,在一个连队驻地前停住了,接着便有位军官在叫:“哨兵!”
“到!”
“口令?”
“军旅!”
“回令?”
“如歌!”
军旅如歌!我的心猛地一动。想起吴小宝为陈革命出的诗集就叫《如歌军旅》。我便有了这篇小说的题目。澎湃的创作欲望更难平静,便在这和平的深夜提起笔来。
大沙漠。大日头。大荒凉。
兵们感觉一切梦想都粉碎了。
大大的沙漠。
大大的日头。
大大的荒凉。
当近百号兵颠簸了一天一夜,来到这沙漠深处时,才发现这里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一切梦想都粉碎了。
近看是起伏的沙丘,远看是失血的驼血,再远看是黄蒙蒙的一片混沌。看看天空,漠色的太阳,漠色的云彩。近百个绿色的兵的到来,却让人感觉不出生机,倒觉得又添了几份荒凉,几份寂寞。
没有一个兵说话。大家愣了好久,才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齐解开裤扣撒尿。每个人的尿都不多。
扣好裤扣,尿已没了影儿,还等不到这液体往沙里渗,已经挥发掉了。
王凯歌拿出温度计,量了量,叫了一声:“****的,地表温度七十三度。”
兵们都围拢去看,都感叹,都骂。
连长冯大山集合好队伍,强打了精神,硬挤出一丝对环境的无所谓,把个一百八十斤重的大个子往队前一撑,讲了几句很实在的话。
“不用说,同志都知道了,这里,就是我们马上要战斗、生活的地方。有些同志要呆一年,有些两年,有些还要在这里呆三年。这地方其实也不错,大沙漠,大日头,更主要的是这里有不少盐,这里方圆六十公里蕴藏着二亿六千多万吨盐,这储量,可供全国人民食用一年,按每年开采五十万吨计算,也可开采五百年,我们就是为这个未来的盐业基地奠基的。当地政府从一九五几年就开始搞,没搞成,这次叫我们当兵的上,我们也搞不成的话,那么,大家想想看,群众会如何说我们?因此,我们只能进不能退!这里环境恶劣,条件很差,活儿也不轻松,因此,大家要作好吃大苦的思想准备。是条汉子,还是个软蛋,到时候就看出来了!好了,现在大家马上去收拾住处,好好休息,解散。”
兵们有气无力地散开。
“****,是让我们来服兵役,还是让我们服苦役来了?要爷们在这鬼地方呆三年,没那么容易。”胡强强首先发开了牢骚。
“就是,卖命下苦力就想起当兵的了。”
“当兵的劳力,不值钱,没见扫个大街,都几个连几个连地上吗?”
“胡强强的话题一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把个陈灼强听得冒了火:“有啥废话闲了说好不好?有精神劲儿敲盐盖去。”
大家顿时哑然。对这个“元老义务兵”,大家都让着几分。
三下五除二搭好了帐篷,大家便上床躺下了。连长从口袋里摸出一撮莫合烟,卷上,放入口,深深地吸了两口就扔掉了。嗓门儿本来就冒着烟,再一熏,就可以点着了。
连长姓冯名大山,可战士们背地里叫他冯大嗓。他嗓门儿大,大家都说当年大吼三声喝断当阳桥的张飞恐怕也就他那样大的嗓门。但今天,由于好久没喝水,他的嗓门儿再也大不起来了。刚才说话时的每个字音都像被撕成几绺儿几绺儿的,那声音就像在风中飘着的碎纸片儿。
他们连是先遣连,没带多少水,吃的也全是自带的干粮。这是团长有意要锻炼部队在艰苦条件和环境下的生存能力。今年三十八岁的团长在摔打部队方面能狠下心,他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他把这次挖盐作为一次仗打。但他的十多个连队中,他最看重五连,如果他的这个团是一把利剑,那么五连就是他心目中的剑刃。
兵们开头不相信水会宝贵到这种程度,又不是真正打仗,他们不相信真会缺水。因此,尽管连长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大家还是没有节约着用。大多数战士的壶早干了,压缩饼干咽得很是艰难。
陈革命坐到冯连长对面的床上,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支几毛钱一盒的天池烟,再摸,已没有了。他就把一支烟折为两段,把带把儿的一头递给连长,点燃后,两人悠悠地抽。
“连长,这地方恶呢。”
“是恶。”
“还有水,刚才收集了一下,只几壶了。”
“坚持吧,让大家看看这水究竟值不值钱。”
“还有家里,听陈灼强说,你收到嫂子的信后,难过呢。”
“他这个犟牯牛,骂过我后,还没找我讲和呢,从哪儿知道我的事,瞎担心。哎,现在顾也顾不上那么多,不如不提,提了心乱。你也休息吧,明天还得靠你们带头呢。”
陈革命便倒在床上睡了。
陈灼强骂冯大山:“人家把你当牛使,你还要给自己鼻子上扎根索子……”
陈灼强是一九八〇年的兵。这个团的“元老连长”是冯大山,“元老义务兵”是陈灼强,两个“元老”在一个连队,是应有些故事的。
陈灼强是二排代理排长,壮实得像个石墩,长着一头钢针样的粗黑头发,浓密的络腮胡子,两天不刮,就蹿黑一张脸。他性烈如火,做事快,质量高,雷厉风行。兵们给他个绰号“黑脸钟馗”。他喜欢这个绰号,现在大鬼、小鬼不是没有,能捉住些鬼当然是他希望的,只遗憾自己没那能力。
他是师里的典型,军区的先进,上面想方设法留下他。并非是部队离他不可,而是为了留住这个典型。他上过中央的报纸,在电视里也露过脸,各种荣誉称号一包装箱。可就是没提成干,甚至连志愿兵也没转上。这除了上面要使他更典型外,也与他的牛脾气有关。
他眼里从来容不下一粒沙子。谁不对,他都敢指出,他多次给领导们指出过问题。比如,他得知团里招待客人一就花了千多元时,他就去了团长办公室,交上了自己的意见书;又如,上面组织考核八连的军事,团里为了得高分,就把其它连的训练尖子充到八连,他又指出了。别人都劝他放聪明点,他说,我是个党员,这种聪明我搞不来。我这球脾气也决定了我没治。
他与连长很少闹矛盾,他服连长。连长当了九年连长,把落后连队带成了先进连队。连长说,只有不好的干部没有不好的兵,再钝的刀只要下功夫都能磨得锋利。他很赞同连长这个说法。
那是来盐场之前,也就是连长当第十年连长的时候,原报他任营里副营长,他和兵们都满怀期望地等着。结果,等来的是“鉴于冯大山同志上有四位老人,下有腿残儿子,妻子体弱多病,同意该同志转业”的消息。兵们都愤愤不平。
“娘的,三连连长当了三年连长,连队三年没达标,还不时出漏子,何功之有,来当我们营的副营长?”
“连长,哪方黄土不养人,回吧!”
连长本人却不想走,跑到团里要求,“到这个连刚抓出了点起色就走,团里又缺干部,让人代理五连的连长,这连搞不好又要滑下去,请团里再留我干一年,干够了十年连长,我一定回。”
陈灼强得知后,去找连长,劝他不看在别人面子上,看面自己儿子面子上,转业回去算了。连长却仍是那几句话。陈灼强的牛脾气就没忍住,像疯子一样,指着连长的鼻子骂开了:“冯大山,你真贱,真是生就的贱骨头,人家把你当牛使,你还要给自己鼻子上扎根索子。混得这么窝囊,与你同年入伍的,谁不是正营、副团了?一个球连长有啥舍不得的?都像你这样呆下去,你就是干到六十岁,也还只是个球连长。
战士们要拉走陈灼强,冯大山大吼一声:“让他嚷完!”连部门口的白杨树枝被震得颤了颤,几片焦黄的叶子“簌簌”落下。
“好,我就要骂完,你只配作一头任人使的笨牛,你应该是一个独人,你哪配要女人?哪配要儿子?哪对得起你老爹老娘?你是一个冷血动物,你生就一副低贱身价……”陈灼强还要骂,被几个战士硬架走了。
冯大山立在阳光下,久久未动,他一脸平静,只是那脸上的皱纹特别明显,他红黑的的脸上汗水横流。
全连战士除了陈灼强,都不约而同地站在连长面前,他们满含泪水的眼晴安慰着他。有一些小声的抽泣使得冯大山心潮汹涌。小弟弟一样的兵们那祈求和同情的目光使他热泪盈眶,他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在自己的战士面前,他认为任何泪水都是怯弱。一转身,他朝连部走去。
兵们发现,连长的脚步从未有过的沉重。
刚才连长与陈革命的对话陈灼强清楚了,他于是难以入睡。他早就想给连长道个歉,只因那事之后,他就去做自己的“事迹报告”了。挖盐之前才结束,没有机会。看见连长的铺空着,就知道他又在站岗。陈灼强决定去把连长替下来,无意中看见王大河拿了张女人的照片对着一束射入帐篷的月光,在专注的看着,就探过身子,拍拍他:“睡吧,小老弟,想开点。”
王大河背过脸,无声地哭了。
没有云彩的月亮,它是多么孤独。
月亮徐徐升起,是个圆月。连长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握着下巴,月光把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勾勒得更加坚强和刚毅。莫合烟在他手上一直燃着,他没抽,芳香的莫合烟味儿弥漫在夜里。
碧空如海,那轮月匆匆地走。没有一丝云,没有云彩有月亮,再圆再大都让人感到它的孤独。
他躺在微热的沙地上,仰望着,儿子和妻的脸便占据了整个夜空。他只觉得天空中有个声音惊雷般地一阵阵滚过:“大山,你回来回来回来——”他看见儿子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往外流淌着对父爱的渴求,他只觉得天空中有个声音惊雷般落下:“爸爸,您在哪里哪里哪里——”
临来队前,妻来信说,儿子冬冬去年冬上学时,由于没有照顾,摔坏了一条腿,没有治好,他想着儿子小小年纪就只能一步一拐地走他的人生之路了。他的父母就他一个儿子,妻子蜻蜓的爹妈就她一个女儿,结婚后,蜻蜓不但要种田顾家,还要照顾四位老人,有了冬冬,还要成天为儿子操心,她一个妇道人家,长年累月没个男人在身边帮助一把……一想起这,他就觉得好愧好愧。他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陈灼强走过来时,他没顾上把泪水抹去。
“连长……”
“……”
“难过就哭哭吧,哭了心里心受点。”
连长抹泪。另一只手把就要燃尽的莫合烟吸了一口后,扔掉了。
“原谅我那一回吧,当时我只恨人家都不要良心,就把火发向了你,最应该支持、理解你的人没有理解和支持你。”
冯大山拿出装着莫合烟的塑料袋,很熟练地卷了两支,递给陈灼强一支,点上,说:“其实,你骂得对,但很多时候,人这个东西,却让人说不清楚。”
王大河一拳把陈革命的鼻血给打了出来。
第二天起床后,兵们就进入了工地。但这天最大的收获就是在那坚硬如石的盐盖上打出了几十个脸盆大的坑。
胡强强一直躺在床上,口口声声自己病了,连长让他吃药,他不吃,说自己这种病啥药都吃不好,除非让他离开盐场。
吴小宝干了不到一个小时,满手就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泡。不久,就中暑晕倒了。之后,又中暑晕倒了三名战士。
收工回来,王大河倒着水壶里的水一边洗脸,一边故意叫着舒服。陈革命上去,一把夺过壶,正准备给他讲点什么,王大河已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鼻血顿时泉水样涌了出来。
王大河打了人,把洗脸毛巾往肩上一搭,没事儿样在床上一躺,吹起了口哨。架在左腿上的右脚一翘一翘地打着拍子。
一旁的王凯歌早按捺不住,走过去,一只手把王大河给提了起来:“****的,真没数了,竟敢打人,你王大河明知水如此紧缺,为啥还要这样做?”
“老子想这么做,正因为水不多了,才这样做,你‘洋芋蛋’要怎样?”
王凯歌一听这话,脖子粗了,满脸涨红,这个谨小慎微,老实巴交的山民儿子这是入伍以来第一次出面管事,他血红着眼,低吼一声:“你不给陈革命道歉,老子就捶你****的!”
王大河从没见王凯歌那个凶恶样子,但嘴上仍硬着:“道歉,不会。你放开手,不然,反正是受罪,老子先把你报销了,我判个死刑倒痛快!判不了死刑,劳改也跟这儿差不多。”说完,就要动手,这时,连长过来拉开了王凯歌。
兵们都以为连长要大发雷霆,但他没有,他把王大河审视得低下了头后,让大家休息,就走开了。
王大河受伤的手上,血滴滴塔塔落下来,溅成几朵灿烂耀眼的花朵。
连长冯大山很为昨天晚上的事伤脑筋,胡强强、王大河都是今年才入伍的新兵,就这个样子,搞不好这五连就要载在他们手上。
胡强强这兵是个谜,自入伍以来就有些反常,啥事情在他眼里都无所谓,像看破了红尘。王大河虽是城镇兵,起先干劲儿还是不错的,但自从接进盐场的命令不久,就反常了,经常出些风头,闹些事情,发些脾气,昨天他竟给了陈革命一拳,要是碰上别的老兵,不把他个“新兵蛋子”揍点颜色出来才怪呢。
还是陈灼强告诉了他王大河反常的原因。
陈灼强说,昨天晚上他看见王大河看着个女孩子的照片出神,是不是他女朋友跟他有了矛盾。他来盐场前剃光头的原因估计也是因为这。
王大河其实很有些书生气的,打人的事与他似乎根本联系不上,但他竟把比他多当了三年兵的陈革命的鼻血真给打了下来。连长找他谈话,问他是不是女朋友的事儿影响了他,他直言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