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勒住马,她的脸蛋被春光染了两团红晕。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小羊羔子,我要把它送回毡帐里来。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看到你飞快地向这里跑来了。她动作优美地从马上跳下来,接着说,你很少到我们家的冬牧场来过,请到毡房里坐一会儿吧。
她抱着羊羔站在春天的阳光下。她比我上次见到时又长高了一些,变得更加苗条了;她的面孔镀着高原的阳光,变成了淡淡的棕黑色,但却像乍放的花,散发着香气,更加动人;她的屁股已经像母马的臀部一样丰满;她的胸前已有了丰满而优美的曲线……她像一块玉,经过时间这个艺术家的雕琢,已变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我羞涩地说,我家的白母马下了一匹小白马,和月光一样漂亮,我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真的吗?
真的。今天早饭后下的,我当时心里很紧张,我不知道白母马会下一匹什么颜色的马驹子。我看见母马一点点把它生出来,竟然和月光一样白。
太好了!我要和你马上去看看!她把小羊羔交给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奶奶,很快就出了毡房,轻快地上了马,向我家的草场跑去。
跑了没有多远,就看见阿拉木的怪兽向草原驶来。车轮碾过柔软的草原,我似乎听到了那些牧草在车轮下的呻吟声。
阿拉木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和脑袋一起,伸出车窗,大声喊道,巴娜玛柯,你要到哪里去?他嘴里的金牙随着他嘴巴的开合,金光也一闪一灭的。
看到她,我心里难过起来。我多希望巴娜玛柯不理他,继续跟我往前走。但她勒转马头,跑到阿拉木的怪兽跟前,才勒住了马缰。我要到阿拉木江的草场去,她家的白母马生了一头白马驹,我要买下它,所以我要跟他去看看。她对他说完话,又把笑着的脸——多美啊——转向我,说,他就是马木提江。
阿拉木轻慢的看了我一眼,虽然他是抬头看我的,但却感觉他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我下了车,他昂贵的白皮鞋擦得很亮,穿着一套新的时髦的白色休闲西装,留的不再是那种爆炸式的彩色头发,而是染成了金黄色,梳得一丝不乱,感觉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有教养的、电视剧里面的归国华侨的公子。但他稍微离得近一点,我就能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发情期的种羊的气息。他金口一闪,向我问道,你家的母马这次就下了一只白马吗?
他竟然不屑地把马称为“只”,一个不敬重马的人,是不配做草原的孩子的。我觉得他不配和我说话,就没有理他。
他金口一闪,又接着说,回去告诉你的老父亲,说我阿拉木要把他的白母马和白马驹一起买下,让他好好想个价格吧!
阿拉木先生,我想告诉你,在我们塔吉克人生活了几千年的帕米尔高原,在这雄鹰高飞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而你,能用你父亲挣下的钱买下什么呢?
阿拉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他冷笑了一下,说,我想,我用我父亲挣下的钱买你这样的穷鬼还是没问题的。
但愿有一天,你能把自己买回去!我毫不示弱地回敬他。
单纯的巴娜玛柯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地干上了,她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你们以前有仇吗?说罢,又转过头来对阿拉木说,我在马木提江家的白母马生下上一头白马驹的时候就给他讲了,我要买这匹小马驹,我父亲也答应了,你要买,只有等下一次了。
巴娜玛柯,我不需要买什么破马,我买那破马干什么呢?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爸爸已经在乌鲁木齐买了有花园的别墅,但我奶奶离不开草原,等她死了后,我们全家就要搬到乌鲁木齐去了,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打死也不回来了。他用炫耀的口气大声说完,点了一支烟,摆出潇洒的架势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但你喜欢那白马驹,我就为你把它连同那白母马一起买下来,送给你!多少钱都无所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买不到那匹马,你也就不用担心他们把小马喂不好,更主要的是,你就不用再往马的主人家跑了。
我为什么要你帮我买这匹马呀,我自己骑的马,我自己能买得起。巴娜玛柯说完,转身要走。
好了,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是专门来看你的。你要去看白马,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就行了,半个小时就可以到。
不用了,我喜欢骑马。
听了巴娜玛柯这句话,我心里很高兴。
你上次不是说,你的胆子大得很吗?但我相信,你敢骑着马在草原跑得像风一样快,但你肯定不敢坐我的车。阿拉木知道,他今天一定要把巴娜玛柯请到自己车上来,不然,他今天会很没面子的。
巴娜玛柯笑了笑,说,我只是个牧羊姑娘,我习惯了骑马,你那样的车,我怕我坐上去会……晕车的。她差点说她坐上去会吐。她说完,就用靴子磕了磕马腹,转身走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自豪过。我为巴娜玛柯自豪。我打马跟上了她。我看见阿拉木在喊巴娜玛柯的名字,他的声音被我们抛得越来越远。阿拉木开着车追上来,最后终于在草地里给陷住了。我看着巴娜玛柯优美的背影,我真想把自己在来的时候唱的那首情歌唱给她听。
6
巴娜玛柯赶到白母马的马厩前,白马驹正在母亲的肚子下吃奶。
月光已经长得很高大了,眼神里有一种烈马的桀骜不驯,像是要在这些来看热闹得人面前显露一手,它跃过马厩的两米多高的土坯墙,像一只白色的利剑一样射向了绿色的草原,留下了几声有力的嘶鸣声和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人们赞叹道。
哥哥的行为使白马驹松开了母亲的****,它像是受到了激励,在马厩里蹶着小蹄子,撒起了欢。
巴娜玛柯看着白马驹,觉得它和月光一样骏逸。她已可以看到它成年后的风骨。
看,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清亮,一样干净。这是我成千上万句中赞美巴娜玛柯的话中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的声音不高,脸也红了,但我很高兴。
巴娜玛柯单纯得和小白马的眼睛一样,她问,是吗?我的眼睛有那么漂亮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平生最大的勇气说,不仅是眼睛,你每一个地方都漂亮,就像这匹白马驹。
巴娜玛柯听了我的话,脸上绽放出两朵羞红。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去,轻轻地抚摸白马驹。然后回过头来,问我,它有名字了吗?
自从它怀在白母马的肚子里,我就在给它想名字,你觉得雪光怎么样?
雪光?好的,你和我想的一样啊!
巴娜玛柯说完,搂着雪光的脖子,亲了亲它,骑上马回去了。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毡帐附近,才骑马返回。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没想第二天,阿拉木那辆越野车就停在了我家牧场附近一丛高原柳后面。他躺在车里,听着在内地流行的音乐,看到我骑着马,赶着羊群走远后,才来到我家的毡房门口。家里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家。阿拉木心里暗暗高兴。我装作很有礼貌的向父亲问好,并送上了自己带来的茶叶和酒。
父亲有些受宠若惊。人们都知道他是帕米尔高原最富的人的儿子。平时这个小伙子的眼睛都是看着天上的,今天却这样恭敬,父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母亲给他烧了奶茶,摆上了干果、馕和糖果,他也没有嫌弃,每样都尝了尝。
他和父亲聊了一会天,说,大叔,我是你儿子马木提江的好朋友,我听说你家的白母马昨天刚下了一匹白马驹,我刚好想买一匹马,就过来看看,不知道大叔这匹小马卖不卖?
我养不了那么多马的,当然要买了。不过,现在小马驹刚生下来,还不是卖它的时候。
大叔,那你打算多少钱买呀?
那得看它长大之后是一匹好马,还是一匹破马了,好马得三千块,破马就贱了。
你们家那匹白母马下的马都是好马。
那倒是,不过,白母马现在老了。
您估计它还能为您下几匹小马呢?
最多也就两三匹马吧。
大叔,我想现在就把小白马买下来,我怕别人给抢走了,不管它以后是长成好马还是破马,我都给您四千块钱,我准备把您家的白母马也买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自己去养,我今天就可以把小白马和白母马一起带走。我一共按五匹马的价格给您出钱……见父亲不明白,就扳起指头给我算起来,您看,白母马、已经生下来的小白马——您刚才不是说这白母马最多还能生两三匹小马吗?我给您按三匹马算——就是说,我把这三匹还没生出来的马也算上,一共就是五匹马了,当然,老母马和它还没有生出来的小马我可只能给您三千块钱一匹。这一共呢,我给您一万六千块钱,您觉得怎么样?
我的阿拉木巴郎,你这是在逗我耍呢,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这样买马的。
大叔,我今天就这样买马了,我说的是真话。
你花的是你爸爸的钱,这么大一笔钱,应该由你爸爸做主的。
这是我自己的零花钱,你卖给我马就行了,我把钱全带来了,现在就可以付给您。他说完,就把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但是……有个情况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塔合曼东边的巴娜玛柯昨天已经来看过这匹小马了,她说她要买的,我已经答应她了。但那钱的确诱人,在这高原上,除了阿拉木这个把钱不当钱的花花公子能出这个价,就是五匹真正的骏马,也不会有人出这个价的。何况有三匹还没有影子呢。父亲的眼睛很难离开那沓钱了。
大叔,不管谁买这马,既然是做生意,那肯定是谁出的价钱高,谁最先付钱,这马就卖给谁了。
你说的也对,那好吧,这钱我就先收下了。不过,如果你反悔了,你再来把这钱拿走就是了。
好了,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一辆车来把马运走。他说完,就用手机给他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他朋友就开来了一辆卡车,他把母马和小马赶到了车上,然后很有礼貌地和父亲告别,然后,这个胜利者开着车,把车里的音乐轰得很响,吹着欢快的口哨,甩下一长溜烟尘,狂奔而去。
7
我披着一身月光,赶着羊群回到毡房后,我闻到了清炖羊肉的香味。全家人都在等我,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笑意,露出过节才有的表情。见我回来,母亲把炖好的羊肉盛到了盘子里,父亲脸上的笑最为明显,像是用力刻上去的,他竟然从墙角摸出一瓶伊力特曲来。这一瓶酒就值三十八元钱,在我们的印象中,这种酒一直是乡上的干部喝的,我父亲一直喝三块钱一瓶的昆仑大曲,还从没有喝过这么贵的酒。但我知道父亲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酒的,肯定是别人送的,就问,爸爸,你又不是乡长,谁会送你这么贵的酒啊?
父亲以喜悦的口气说,毛主席也没有规定好酒就非得送给乡长喝啊!他把酒倒进碗里,嘬了一口,发出了很夸张的响声,然后很陶醉地赞叹道,好酒就是不一样啊!你坐下,也喝一杯吧。
我坐下后,母亲递给我一块羊肉,说,在外面累了一天了,先吃点,你爸爸喝的酒是你的朋友阿拉木送的。
阿拉木?他来干什么?我把嘴里的肉囫囵咽进肚子里,把手中的大块肉放下了。
母亲就把今天阿拉木来买马的事给我讲了,父亲又作了一些补充,然后感叹道,这真得感谢胡大啊,虽说卖给他的是五匹马,但实际上那三匹马是连影子也没有的,谁能想到一匹老母马、一匹小马驹子能卖这么多钱?我开始一直还以为他在说疯话,闲得没事,逗我寻开心呢,没想到人家啪地拍下了一万六千块钱。我这次可是知道什么叫有钱人了!有钱人就是把钱当空气一样花。他说完,又深深地嘬了一口酒——他原来喝酒都是大口大口地喝,这酒他舍不得那样浪费,所以每一口虽然响声很大,但都只喝进去了一点点。那酒在他嘴里窜一阵,剩下的一丁点再缓慢地渗进喉咙里,像一串串火苗,燎得他很陶醉。
我低下了头,我感到自己的心凉透了,那种冰凉从心中扩散开来,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被冻透了。我变成了一尊冰雕,坐在那里,屋子里的热气使我身上散发出丝丝热气,但冰雕内部的寒冷使这整个外部世界的暖意也奈何我不得。慢慢的,毡房被寒意充满了,草原的气候也像是突然陷入了寒冬里。全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还是那样喝进一口酒,然后说,怎么变天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家里人都纷纷找来厚衣服穿上。
母亲见我没有动,以为我累了,就翻出我的羊皮褂子给我披上。她的手无意中触到了我的脸,她觉得我的脸像冰一样冷,但她并没有怎么在意,只嘀咕了一句,这孩子进屋这么久了,怎么脸还没有焐热啊?
我的眼睛里滚出了一串冰珠子,那是我的眼泪。它们落在地上,声音很轻微,很快就融化了。
2007年9月,写于上海西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