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对老人相互依靠着坐在塔合曼草原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两匹马在不远处闲荡。草原上十分安静。有三两只乌鸦无声地掠过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静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期待中的声音就会出现。
草原上干冷的风带着呼啸声从黎明时分的草原上掠过。他像孩子似地伸开双臂,任由她帮他把羊皮袄穿上。
他恍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嘶鸣声。
他的耳朵已有些聋了,但这时却变得像猎犬一样灵敏。
他出神地望着远方,脸上泛着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听到那声音,好像还能看到那声音的形状。是暴雨的形状,她记得他曾给她讲过。她永远不能忘记他描绘他看见马蹄声的情形——
他脸上挂着少年人激动时才会有的潮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啊,哈丽黛,我看见了马蹄声,像黎明时骤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间……掠过草原,把沉睡的一切都惊醒了,把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包括我做过的梦……”
这样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轻时见过,她觉得他在她眼里一点也没有变老。
“叶尔汗,你还是那么年轻,像个健壮的小伙子。”她说。
“我们都还年轻,你也还是那个年轻的哈丽黛。”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
那年,他七十七岁,她七十二岁。
2
十年前,他们随儿子搬到城里居住后,一有机会,就会在秋天回到草原上来,听听马群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的声音,闻闻草原上的草香、花香,望一望草原尽头的天山苍郁的森林和连绵的银色的雪峰。
当年,他是塔合曼草原所有姑娘都倾慕的最有名的骑手,如果说他是雄鹰,马就是他的翅膀,一骑上马背,他就感觉自己能飞上最高的苍穹。他说:“我这个没有翅膀的人,只有借助马才能飞起来;而马蹄声,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我从小就喜欢把耳朵贴在草原上,听各种各样的马蹄声。”
而她,谁不知道她是塔合曼草原最美丽的姑娘啊,自从她长成一个小雪杉一样挺拔的少女那天起,她家的毡房门口就没有断过前来说亲的人,就连喀什噶尔也有人赶过来;只要她走出毡房,骑马来到草原上,小伙子便会打马跑过来,围绕在她的身旁。那些来求婚的人中,很多家境都很好,但她只爱帐篷漏风,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骑手叶尔汗。
现在,时间已无情地改变了他们,已从他们身上找不到一点他们年轻时的痕迹了,但看到他们时,你并不会感到忧伤。
城市离草原有三百公里路,但他们每次都像赴约似地满怀深情地前往。下了车,向艾克拜尔家借两匹马,带着酥油、馕和马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上马时,他们的身手还是灵活的。但在城里呆了一年,马一旦跑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老骨头承受不了那种生命的飞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过年老的想法,他们只有活和死两种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过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驰。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马背了,他们才会承认自己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们就变得伤感起来,但他们不愿让儿子察觉,他们把那伤感一直埋在内心深处。他们在喧哗的城市中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生命的河流变得那么枯涩,根本看不见生命激起的浪花,当然,就更难听见那河水流淌的声音了——只能听见某种低哑的呜咽,甚至很多时候,只能听见水泡破裂时的轻微的叹息。
当马奔驰开来,他伏在马背上,“哟——嚯——”地尖啸起来。那时,他会听见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头看她时,看到她的身手也已变得敏捷,他看见她和自己一样,脸上有泪水在闪光。
来到草原深处,他们下了马,彼此打量一会对方,然后相拥着,微笑着拭去彼此脸上的老泪。
她说:“我们……还行……我原来以为,我连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到马背上,也骑不稳了,没想还行……”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还像羚羊一样灵活。”他像在给自己热恋的姑娘说话。
3
他们支起那顶小小的白色毡帐,用绳子把马腿绊好,然后把一块毡毯放在草原上。相互依靠着面朝东方坐好,风吹拂着他们的满头白发,像白色的火焰。两匹绊了马腿的马不能跑了,知命地披着清晨的雾气,在不远处闲荡。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晨风中玩耍,它们有时候不扇动翅膀,在空中停住,然后乘着气流滑翔,一只鹰无声地飞翔在在更高的染了霞光的蓝天中。
风把远处马的嘶鸣声送过来,天地间充满了草原的清香。他们孩子似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着草原母亲的体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唱的情歌《姑娘追》:
你的黑眼睛迷住了我的心,
你的白牙齿勾走了我的魂,
你的美貌点燃了爱情的火,
而你冷得就像冬天里的冰。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仍像过去一样饱含深情。她想起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了幸福,一点也不为失去的一切而伤感。她也忍不住唱起了《到底是为什么》:
我到河边去提水,
却忘了把桶带;
锅里已经倒上了水,
又忘了点木柴;
歌儿已跳到嘴边上,
却忘记了唱的是什么;
哎呀呀,你说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一首接一首无拘无束地唱着,有时欢笑,有时哭泣,直到最后在毡毯上沉沉睡去。
4
太阳从草原东边的雪山后面升起来了,迎面扑向他们的阳光剪出了他们苍老的身影。他们和金色的草原一起,被朝阳抹上了一层浓浓的玫瑰色的光辉。
突然,他醒了过来,把耳朵贴近了草原,像孩子谛听母亲的心跳,挂着露水的青草把他的脑袋吞没了。当他抬起头,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只狐狸,他大声说:“精灵一样的小家伙,我听见了你,你过来吧!”
狐狸狐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好几步。
他站了起来。他在城里生活了十年之久,但他的两条腿还是像骑手那样呈骑马状,分得很开。
她也醒过来了,看见那只狐狸,她露出缺了牙的嘴,笑了。
“看见那只狐狸,我非常高兴,记得,五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你把我带到草原深处,也有这样一只狐狸,它也是这个样子看着我们。”
“哈哈,它可能就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只呢。”
“不可能了,除了它变成了精怪。”她的声音略微有些伤感,但她不愿意让这种情绪弥散开,就转了话题,“叶尔汗,你说说看,你刚才是听见它来到这里的吗?我觉得它站在那里没有动。”
“它动了,它偶尔会抬一抬腿,虽然轻得像偶尔落到鼓面上的几滴雨点,但那也是声音。”
“你这耳朵在城里背得很,一到草原上就灵得很啊,一颗针掉到草丛里你也能听见!”她把他夸完,又对那只狐狸说:“你跟我们一起听听马蹄声吧,你会听到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是胡大天堂里的声音。”
那只狐狸歪着头,终于没有理解她的话,拖着尾巴,转身走了,很快就隐没在草丛里。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远处天山的雪山顶上,融化的雪水升腾起的水汽舒缓的飘向深蓝色的天幕,在雪山顶上凝结成了一朵莲花状的云团。草原在阳光中已经舒展开来,每片草叶上都反射着太阳的光。所有的生灵都活跃起来,一只黄羊影子一样无声地从不远处跑过。一群乌鸦一定是闻到了狼群留下的腐肉,聒噪着,欢快地向远处的雪山飞去,很快就没有了踪影,好像融进了雪山之中。各种声音忽远忽近,在草原上空随风飘荡,像一部激越的交响乐。
但他感到这里——这草原的中心——异常寂静,只有那两匹马——它们现在已经熟悉——相互厮磨,偶尔打一个响鼻。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期待着。
5
草原变得温暖了,她脱了身上的羊皮袍子;他像孩子似地伸开双臂,任由她帮他把羊皮褂子也脱下来。
他把脸贴在了草原上,说:“我听到了一匹马趟过河流的声音。”
她也把耳朵贴近草原,“可只听见了风贴着草原刮过的声音,只听见了几声不知道名字的虫子的叫声。”
他有些生气,“我们是草原的孩子,我们的心就是这草原的泥土做的,所以草原上的一切都是随着我们的心跳动的,当有一匹马从草原上跑过,也就是从我们的心上跑过,你怎么能感觉不到呢?”
“我再试试,我相信我能听见的。”
他们把耳朵贴在草原上,像两个顽皮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推了推她,激动地说:“快听,那声音传过来了……就像是……就像是大地的心在跳。”
是的,至少有五百匹马在南面的草原上奔驰。那两千只蹄子敲打着草原,就像两千支鼓槌,敲打着草原这面大鼓。他的脸上涌着血,一片赤红,把他的白胡子衬得更加耀眼。
“它们近了,越来越近,我听得见了它们喘气的声音,里面有近百匹马驹子,还有儿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乱闯,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马,黑得发亮的黑马,紧随它的是一匹白蹄儿的枣红马,有一匹马驹子掉了队,那母马正回过头去照顾它……哈丽黛,你听得出来吗?”
“怎么听不出来?它们现在正向左边的河川拐去,正沿着河川像洪水一样向远方跑去了。以前,我们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只马驹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它生下来还没满月呢。”
马群跑到河川后,停了下来,就像狂风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但天地间似乎早已被强劲的生命力注满了。
6
他的脸还贴在草原上。她把他拉起来,用手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泥土和草屑。
“真主啊,再没有比那声音更充满力量的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无比满足地说。
他因为满足而不停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使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温暖的阳光里,呼吸着草原甘甜的气息。然后,她拾了一些干草和牛粪,在铝锅里煮好了酥油茶。他们喝着酥油茶,吃了馕,还喝了一点马奶酒,然后信马由缰地一边在草原上溜达着,一边交流着各自的感受,直到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他们不再说什么,把那珍贵的东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们其实也想告诉别人,但没人愿意听,耐着性子听的人,听完后也只会安慰他们似地一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么大年纪了,跑那么远的路去听马蹄声,真是疯了。
7
他和她自进城后一共回了九次草原。她第九次陪他回来时,他已经不行了。他们没有骑马到草原上来,而是他儿子开车把他送到草原上的。他的确老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祈求她和儿子一定要把他送到塔合曼草原上去。听不到马蹄声,他无论怎样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夜晚有一点儿凉,儿子去拾了牛粪,要为他烧堆篝火。他制止了儿子,他说那样会惊扰马蹄声的。
第二天清晨,她和儿子把他的身体侧过去,使他的耳朵能贴近大地。
当那声音传来,他那已被死亡笼罩的苍白的脸重新有了几丝红晕。他微笑着,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她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说:“真……主啊,感……谢……你和……草……原啊……”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哭,只是握着他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去追随远去的马蹄声了。
“可是,现在我还来这里干什么呢?他不在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人世上。我都八十岁了,可能是自己老糊涂了。”他下了车后,自言自语地说。
她已不敢让马跑,只任由它走着。这还是艾克拜尔第一次借给她的那匹马。它也已老了许多,像是相互理解似地,它走得很慢。
马每往前走一步,她心中的悲痛也就会多一份。她感到浑身困乏,眼睛里的泪总是难以止住。她知道自己已走不到草原深处,就停下来,把毡子铺好。
没有他,她老觉得冷,老是想把衣服裹紧些。
她现在才知道,她原来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那马蹄声,而是为了看他。
世界真安静啊,她一次又一次追忆他幸福而满足的笑,追忆他们欢乐的歌唱,追忆他们相拥着熟睡时的情形。她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幸福。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
她梦见她和他各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在草原上飞奔,直到累得从马背上栽下来。他们一躺到大地上,那熟悉的声音就会惊雷一样从草原深处传过来。
天地间充满了金色的阳光,绿色的草原波动着,一浪接一浪地涌向远处高耸的雪山……
阳光有些干硬,日头已升起好高。她沮丧地承认,自己已错过了听马蹄声的时机。她抹了抹额前的白发,然后用头巾把头发包好,烧了酥油茶,吃着馕,把给他敬的马奶酒泼在草地上,然后说:“叶尔汗,我错过了听见马蹄声的时机,但只要草原还在,马群还在,我就会再来……”
当她说完话,从草原上抬起头,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金色的马群,良马神骥,奋蹄扬鬃,引颈长嘶,像金色的旋风从眼前掠过。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身上闪着光。她高兴地呼唤着:“啊,神马!神马!真主的使者!”
有一匹高大骏逸的马从马群中来到了她的面前,它低下头来,用嘴触着她的脸,它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它说话了,是他的声音,他说:“你要知道,我会永远陪伴你。”
她兴奋地随那声音站起来,但白马已扬起四蹄,披着一身神圣的阳光,飞跑开去。
2007年3月改定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