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到了海边。
我不知道初次见面是不是在那个海边,我只记得海,只记得海边已经模糊的人群。当时,我十六岁,是一个在大陆深处长大的孩子,海对我而言是陌生的。为了到达海边,我已流浪数年。好像我的一生就是为了到达海边,到那里去痛哭一场,这包括我的流浪。没想让我哭泣的却不是海,而是海中的你。你在海中游了多久,我便在岸边看了她多久。你在水中是欢乐的,我因你的欢乐而欣慰,虽然我始终未能扫除心中的忧郁。我没想到你能游那么远,游那么久。因为她的手臂看上去那么柔软,你身上的每一块骨骼都是那么精致。它们在你的身体里,与力量无关,只为她的柔美而生。你是那么自如,就像你本属于那海似的。我疑惑,你本是那海水中的海水,不然就是海新生的女儿。我放心地看着你在蓝色的波浪间,在波动着、闪烁着阳光的波浪间隐伏。你优美的泳姿使雄阔的大海安静而温顺。还有另一个青年也在看着你。他长得英俊、健壮,穿一身白色的衣服。他一直在为你担心,所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因紧张而不停的、大口地吸着烟。好多时候,他都裹在烟雾里。即使偶尔不抽了,他也会不安地绞着双手,不停地走动。我从他的神情里,感到他是多么爱你。我暗暗地责备她何以久久地不到岸上来。他大概是终于放心不下她,就下到了海里。
我记得他套着个红色的救生圈。但他即使套着救生圈,在海水里也显得小心。他显然不会游泳。但他混入了那些游泳的人中。那些人在岸的近处挤着,如一群快要搁浅的鱼。他一到那些人中间,我就再也没能把他分辨出来。也是黄昏临近,霞光涂抹大海的时候,你开始往岸边游来。你上了岸,寻找着什么。但我很快看出,你在寻找那个青年。海里的很多人都已上岸,沙滩被泳装点缀得一片绚烂。你披着浴巾,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越来越焦急。我也用目光帮你搜寻着,但我没有看见他。沙滩上没有,大海里也没有。我只看见了一个红色救生圈漂浮在大海上。不知是它被主人遗弃了,还是主人遗弃了它。它在暗黑色的波浪间摇摆,像一朵要挣扎着开放的红莲。
二
我听见了红色救生圈在大海里的哭泣声,哭声有点像海豚的嘶叫。那个英俊的青年遍身鱼鳞,双腿已变成鱼尾,双手已变成鱼鳍,他游荡在海中,只露出自己的脸。他仍是青年的脸庞,脸上满是忧伤。
我睡在很凉的沙滩上,身边有一尾死了的金枪鱼。你坐在沙滩的另一角,脸上满是泪。你的裙边有一尾金枪鱼正在死去,使人怀疑你是因为金枪鱼的死在哭。潮水一直涌入我的梦里。他在呼唤我的名字,用他的鳍把我拍醒。我不知他何以知道我的名字。他说,一萍,我知道你爱她,虽然现在你也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当然,谁也说不清爱是什么。也许,当你知道爱是什么时,你也许就不会去爱了。我想,它也许仅是一种游戏——一种绝望的、带着悲剧色彩的游戏;要么就是一种梦想——一个美梦,但一定不要让梦醒来——可谁又能把一个梦永远做下去呢。唉,也许我说的是一些废话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快去安慰她吧,既然爱她,就不要让她伤心。你对她说,是我想离开她了,是我想在彼此还没有厌倦时离开,另外,我也累了。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她,记住告诉她,让她先不要打开。还有,你爱上她后,一定要学会游泳。他说完,就隐遁到大海深处去了。潮水退去,我双眼有泪。我是因为贫穷才随处栖身的,而你是因为爱才在清冷的夜里悲伤。我走过去。我说,我知道他何以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是他突然想离开你了,他还活着,这里有他的一封信,他让你以后再打开。
你接过信,舒了一口气,你的气息里有海藻的香味。你忧伤而又小心的把信贴在自己胸口上,然后把头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抽泣着。不久,你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你的泪使大海猛然间变得苦涩。
我当时不知你哭里包含的东西,我也不知该怎样劝慰你。好久以后,你的哭声慢慢小了,你哽咽着,抽动着柔美的双肩。不久,我听到了你匀净的鼾声。你的身体因为冷和忧伤而颤抖着。我把自己破旧的衣服给你披上。
当我凝视黑夜,我看见那个人面鱼身的青年正向海的深处慢慢地游去,我看见他的头不时地回过来。你醒来时,我感觉到了。我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你说,一切还睡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海,离开海里所有的鱼。可是,往哪里去呢,我是走到哪里是哪里,我很早开始就是这样。完了,我又补充说,我什么也没有,即使故乡,所以,我不知道该把你带到哪里去。什么也没有的人才可能拥有一切。你到哪里,我会跟你到哪里去,只要不再见到大海就行。我有些慌乱地站起来,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中。但我的手只在你的手中放了一小会儿,你就把手松开了,你用你的手握住了我的中指。你披着我那件破旧的衣服,就那样牵着我,在黎明中穿过庞大无比的海滨城市,向着远离大海的方向走去。
但奇怪的是,我无论离大海多远,总能听见红色救生圈在大海里的哭声。
三
你在大海中的自如使他感到沮丧,以致他感到整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强大,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起初套着救生圈到那海里去是因为担心你,而想靠近你,后来,他放心了,他感到大海是你的,大海一直在顺着你,甚至在讨好你。在大海的眼里,你是公主,大海则是仆人。他即使套着救生圈,且在近岸处,也被大海折腾得晕头转向。海水又苦又涩,他已连着灌了好几口,他有些恼怒,但不知是对大海,还是对自己。
他不愿刚到海里,就逃回岸上。他想自己凭着救生圈是绝对不会出事的。他想离海岸远一些。在波浪里,他看不见你。而大海毕竟是大海,在岸上看着不高的浪,到了海里,则处处是波峰浪谷了。在这样的浪涛间,你的自如使他变得自卑了,他终于忍不住吼叫了一声,但他的吼叫在浪涛声里如同蚊呐。
他原本对自己一直是自信的,现在却失望起来,有一种东西揪着他的心。他忽然有了一种渴望。起初还不太清楚,渐渐就变得明晰起来。这渴望使他的内心出奇地平静,使他感到这浪涛汹涌的大海如镜般平静。
他深情地看了你一眼,然后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那救生圈从他的身上脱落。然后,下坠。
大海托浮着一个年轻而自由的落体。
他闭着眼睛,但他感觉得了海水的蓝正从他的双眼渗入到他的身体里。水中还有五彩缤纷的各种小鱼。他觉得其中最美的那条鱼是你,当你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海水涌入到他的体内,他贪婪地大口吞咽着。因为你在他的体内,他需要很多海水,供你嬉戏。他到了海底,海藻轻抚着他的脸,他觉得那海藻是你的手。他最后喝了一口海水,他觉得整个海都在他的肚腹里了。海活着就行了,盛载海的躯体只是一具容器,它该沉睡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着腹中的海叫了一声你的名字。那声呼叫含着他一世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