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
在我希望这场病能夺走我性命的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轻松而平静,但今天,我自己的病却好了。我这才知道,即使去死,也不一定就能遂愿的。我曾一度烧得迷迷糊糊地,两三天没有醒来。但我还是没有死去。想死去的人,你得必须活着;想活着的人,你得必须死去。世界也许就是这样。
在我的病逐渐好转时,无处不在的寂寞又降临了,它们在四周重又恐怖地尖叫起来。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不知怎么布满了黑云。雪光已变得非常微弱,夜,不知是何时充满的。
四周的世界那么死寂,我可以听出大山被严寒冻结时的“滋滋啦啦”的声音。这死寂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最后变成了惊恐。我隐隐听到一种恐怖的喘息声自远处传来,然后如同飞一般迅速地靠拢了,声音也由细微变得宠大,那声音似乎就在哨所外,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并且,我感觉它们从射击孔爬了进来,带着绿色的鳞光,像一条没完没了的蛇,用冷血的身体缠绕着我。我感到心被绷得那么紧,似乎轻轻一触,就会铮然断去。我想呼喊,但那如蛇一样的东西缠住了我的声音,而这呼喊除了自己短暂地排解一下恐惧外,又有什么用呢?
我挣扎,我拿起了枪,我的枪中有二十发子弹。紧缠着我身上的东西一下松弛了,我听到了它们像稀泥那样稀稀漓漓掉在地上的声音。但哨所外的声音仍然越来越大。
我紧握着枪。这是什么声音呢?夜的声音,群山的声音,从遥远的大漠里涌上来的声音,还是凶兽恶魔的声音呢?我点上灯,那声音才潮水样哗哗啦啦地退走了。
我的冷汗慢慢止住了,心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安静。我仍用满含惊惧的眼晴注视着四周,我看见了那些恐惧的喘息声在上面爬行过的痕迹,到处都充满了它们残留的寒意。我拿着枪,关死了门,靠着朝向邻国的那个眺望孔。
我的头脑出奇地清醒。我已经对睡觉、哪怕是半醒着睡去都充满了恐惧。我不由得下了床,把解下的子弹袋系好,扎好腰带,背上军用水壶,挂上望远镜,然后把冲锋枪从朝向邻国的那个射击孔伸出去,瞄向无边无际的黑夜,“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哦,那是敌人朝这里冲锋时发出的喘息声,听!密集的子弹正“嗖嗖”钻进哨所四周的积雪里,我眼前甚至还出现了敌人躬着身子朝我冲上来的身影。
“多么热闹,我现在是多么镇定,有仗打了,我打赢了他们,那喘息声就会烟散云消了。我不是一个人在守哨卡,我有十几名兄弟呢,他们都是以一顶十的绝好的战士。他们都在各自的战斗位置上严阵以待。那是什么声音呀,那么气势汹汹,它们近了,我们可以给它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我扣动了板机,我弹夹里的子弹迫不及待地射了出去,在夜里拖着长长的金黄色尾光,如一颗流星,钻进了对手的胸膛。那对手先直起了身子,像是要把击中他生命的伤口专门给我看看,然后才倒了下去。别的弟兄们的枪也响了,对手败退下去了。
“但还没完呢,他们还会来的。我的头脑现在多么清醒呀。是的,我是哨长,我是天堂湾边防连六号哨卡的哨长,这是距连部最远的哨卡,它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我一定要守住它。
“连长,你******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你丢脸的,明天早上,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我觉得瞄着准星的眼晴酸痛之后,头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小莲,去你的吧,现在我哪顾得上你。妈的,我么静,怎么会这么静呢?静得他娘的……我看这正是对手在组织另一次进攻的前兆呢!果然是的,你看,来了更多的人,他们鬼哭狼嚎般喊叫着。不过,你不用担心,小莲,我们全哨的兄弟们完全能够对付他们的。我刚才装了20发子弹,我打了11发,一共打死了11个人;娘的,11个,我们十几个人,每人干掉了11个,那该是多少?打这样的仗,真是太好玩儿了,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把子弹射出去,看到对手颇不情愿地倒下去,心里可真是痛快。开头当然是有些怕的。是有些不忍心杀人的,但慢慢地就有了兴趣……娘的,他们来了,打!”我的叫声嘶哑而恐怖,充满了血腥。
我真的有一种杀戮的快感,我觉得黑夜里已堆满了对手的尸体,他们一层垒一层,以各种姿式倒伏着,血,还冒着热气,哗哗地流出来,汇成红的河,向低凹处漫去,然后冻结了。
我的眼晴已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从射击孔灌进来的寒风使我的整个脑袋都麻木了。
曙光的出现,预示着恐怖的夜晚终于过去。我退回到床上,我清醒了——也许是迷糊了,我已搞不清是迷糊还是清醒。我只觉得白天即将来临,我可以入睡了。我抱着枪,酣然睡去。
电话铃响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那电话,像扑向一个杀父的仇人。我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我抓起话筒,只管狂怒地大骂一通。刚才那铃声如一条导火索,引爆了我全部的火气。我骂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一层层厚重的的伤心的幕布把我裹缠起来。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我虚弱地坐在床上,只管流泪,没有去理,电话铃就一直响着,它破旧的声音像锯子一样拉扯着我的心和神经,“×你妈的!”我骂着冲了上去,抓起话筒,咆哮道:“×你先人,老、子、还、活、着!”
我吼完,猛地把电话扣了,电话机在桌子上跳了两跳,摔在了地上,话筒与话机分开了,我听到了里面还有“喂喂喂”的声音。
我看着地上的电话机,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仇恨来。我拿起冲锋枪,打开保险,对着话筒扣动了板机,子弹的尖叫声猛地炸开,硝烟随之散开来。我嘿嘿地笑了。
天已亮了很久,天空很破旧,群山也很破旧。我感到整个世界都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脑袋似乎已变成了一块几千吨重的钢锭,而支撑它的整个身体又软得像稀泥。我挥舞着铁镐,向着铸着厚重寂寞的四壁奋力砍去。我看到了乱溅的火星。我感觉它与我眼中的火星碰撞着,然后像焰火样散开了……
我的身体漂浮起来了,沉重的头朝下,眼里的火花熄灭了,绿色的蛇一样的东西爬过来,开始舔食我的身体……
×月×日
今天是几月几日呢?我的确搞不清楚了。
我昏头昏脑地过着日子。
我看着呼呼燃烧的炉火,我觉得它们在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狠狠地踢了那炉子一脚,炉灰飞起来,扑了我一脸。
“六号哨卡撤销啦,去你妈的,少骗人!怎么会撤销呢。****的雪,你下吧!还有像疯狗一样叫着的风……今天不会是春节吧,今年的春节好像是今天,管他呢,就当今天是春节吧。有四、五种罐头,驴肉、牛肉在炉子上烤一烤,再舀上一碗雪,在炉子上化了,就当酒。他娘的,这酒满不错呢。冯卫东,先敬你啦;第二杯呢,就敬这大山,你给我一条路,让我离开这里,让我回去。回到哨所去,回到六号哨卡去;第三杯呢,就敬连长,连长,你新年大吉!告诉你吧,我这四壁全是袁小莲的脸……枪响了,哪儿来的枪声呢,飘悠悠的传来,像飘飞的羽毛。鸟儿有很多羽毛,很好看,各种各样的,它们还有翅膀,可我没有。如果有,我就飞离这里,飞到袁小莲的枕边去,为她唱歌。我原来似乎打过一枪,刚才我又打了一枪,子弹闪着金黄的光,击中了对面那座冰山,击中了它的胸膛。它在痛苦地大叫。第四杯呢,敬我的娘,娘,您儿子可勇敢啦,一个人守了一个哨卡,六号哨卡,这是世界上12个海拔最高的哨卡中最高的一个。这里不错,您儿子很开心,您再吃一块牛肉,这是距今26年的一头牛做的。还有这驴肉罐头,上面写的生产日期是1957年10月1日。这样算来,1957年9月30日那头驴还在叫呢还在拉东西呢,这是头老驴,肉有些糙……我没醉,我把这罐头盒踢着,好玩儿,过年嘛,踢着罐头盒乐呵乐呵……”
是什么东西在墙上爬,慢慢地,它们露出了越来越狰狞的面孔,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叫。我拿起枪,拉开了保险,对着它们,开了一枪,枪声在哨所生发出一阵闷响,我吓呆了,我怎么能随意开枪呢?我看着冒着青色硝烟的枪口,像睡着的人一样,突然惊醒了。
我连忙清点子弹,少了3发,只有17发了。那两发子弹是多久打掉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月×日
这段日子,像一堆垃圾,没有一点头绪。
我看了那些日子记下的混乱的日记,知道那两发子弹也是被我打掉的。
我把电话机的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这里的煤已剩得不多,罐头及压缩干粮也吃不了多久了。
要战胜这无处不在的孤寂,还是要找事做。
可是,做什么事呢?
我看着漫山遍野的雪,产生了一个想法:堆上一百多个雪人。我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激动不已,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的高兴起来了。
我开始了。我先堆冯向东,再堆陈忠于,再堆李清平……
×月×日
在我堆第31个雪人的那个上午,电话铃响了!
我飞跑进哨卡,拿起话筒,又条件反射的,像去捉一条毒蛇似地把它放下了。我在它第二次响铃的时候,才拿起了它,手哆嗦着,好半天才把它放到耳朵边。
是陈忠于的声音!
“你,你是老班长呀?”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努力忍住,不让他听出我的哭音。
“啊,我是,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很好的,我很好……”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哭一哭,就好受些了。”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忍住了哭,我说:“你,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来电话?”
“我送冯卫东的骨灰回去,处理了一些事,又顺路探家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一定要注意听,你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能,能。”
“这个好消息是,上面已决定,六号哨卡依然恢复,它的意义不但没有削弱,还比以前变得更重要了。你必须还得一个人守一段时间,待雪化了些,连队就会给你增派人马。”
“恢复?六号哨卡恢复了?你哄人!”
“你想想看,我老哥哪里哄过人呢!”
“那,这是真的啦?”
“当然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
“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会哄我……”
“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有困难,感到坚持不住,受不了啦?”
“的确,我觉得自己好像已死过好几回了。现在哭,是因为高兴……你放心吧,我会坚持住的……”
“有你在那里守着,大家都会放心的。”
“哦,对了,今天是几月几日啦?”
“4月21号了。”
“哦,都四月份了,好的,我知道了。再过一个月左右,山下的人就可以上山来了。”
我放下话筒,觉得这房间里的每一星尘埃都发出了异彩。
6月2日
自从接到陈忠于的电话,我就恢复了原来的警惕,并且堆够了105名雪人。它们裸着雄健的身体,兵马俑一样威风地立在哨卡四周。
连长是最后堆成的。在堆他时,我犯了很大的难,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那被战争夺去的男性标志给他塑上。
经过痛苦的思考和犹豫,我还是遵循了实事求是的原则,让那里空无一物。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后,感到很抱歉,我对连长的雪塑说:“连长,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请您原谅!”
塑完“雪兵”,我看着雪线已在慢慢朝山上退却。
我一直看着上山的路,希望增援我的人能早些上来。
今天,我终于等到了离开这里的一天。中午,陈忠于开着车来到了哨卡。他让我跟着他回连里去。并且告诉我,六号哨卡并没有恢复,他当时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想救我。听他说完,我紧紧地拥抱住了他,我的泪水流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那一个连的雪人有些被风吹残了,在已经转暖的阳光照耀下默默地融化着。只是在背风背阳处的连长的塑像还完好无损。在临上车之际,我回转身,给他添上了一个粗壮的男性标志,然后给他敬了个我有生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2009年年末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