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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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精绝(1)

“肉体是灵魂的一个梦。”

这是那个年轻的和尚佛诚说的。我现在还记得他七岁时说这句话时的样子。现在,当西南方向已隐约可见SUPIS人杀伐而来的烟尘时,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他当时趺坐在金色的佛塔前,太阳的余辉照在他黝黑消瘦的脸上,使他的脸看上去像镀了金一样,他的悲悯之情也令北方、东方和西方的大漠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南方苍灰色的山脉之上,那座我们仰望了无数次的雪山显得晶莹剔透,像对着牛油灯照一块没混进一粒沙尘的冰。它显得更加高远了。

SUPIS人昨天抢走了我们王国的七匹马,今天上午又抢走了菩达色罗的奴隶。王国危在旦夕,但面对父亲的询问,他语调平静。

“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人对人的屠杀。”说完这句话,佛诚不愿再说话了。

高大的父亲长叹一声,拖着权杖,转身走了。宝剑无精打采地挂在他的腰上,他的背一下驼了,显得十分懦弱。他要去把王国能打仗的五百个人召集起来,抵抗入侵。但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只是王国的男人为王国的灭亡所做的最后的祭祀。

和尚微笑着垂着自己的眼睑。大漠里的黄沙粘在了他长长的眼睫毛上。我总想帮他吹掉,但我害怕自己嘴里如兰的浊气把他污染。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对面趺坐而坐,但我安静不下来。

我没有闻到杀戮的血腥气,我闻到的是一股我从未闻到过的异香。那种香味令我悲喜交集。但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醒来时,佛诚已不在我的跟前。他趺坐过的印迹还在。

高近三丈的佛塔显得有些发白,像在烈火中煅烧过。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侏儒向我走来。他身高不到两尺,短小的身材使他的头显得格外硕大。他的身体好像支撑不起那颗头,随时都有可能栽倒。他提着宝剑,浑身都是暗黑色的血迹。他把血腥气带了过来。那种气味令人恶心,只想呕吐。

我想:“这就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神秘的SUPIS人吧。”

他踉跄着走过来,像喝多了酒。“他是来杀我的。”我想。

我已做好了受死的准备。我还像原先那样坐着,除了血腥引起的恶心,我一点也不害怕。他的脚步声像小孩子的。他在我面前站住了,那股血腥气更浓。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等着被沙漠烤热的剑朝我的胸口刺过来。

那人没有动。我低垂着眼睑。他剑刃上有黑色的血迹,血迹里粘着沙子。他有一双小短腿,一双小脚。我没有抬自己的眼睑,我不想去看这个即将杀我的陌生人的脸。

那人却向我挪动了一小步。

“雅,我……我是你阿大。”

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我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了那个站在我对面的侏儒。我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碧蓝,西斜的太阳依然发白,炫人眼目。我想父亲已经死了,那是他的灵魂在向我发出问候。

父亲身材高大,是一个身上充满了谜一样的人。有人说他活了很多年了;有人说他驱逐了他所有的儿子;有人说父亲是由两个人组成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因为有人曾听到他身体里的人高谈阔论……关于父亲的传闻很多,听起来都有些稀奇古怪。这也难免,父亲本来就是个以行为古怪而闻名的人。就我所知,他很少与外人一起进餐;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他众多的妻子——除了我的母亲——都因为惊骇而死;王国的阳光如此强烈,他却很是忧郁;他厌倦自己的王国,我听说,有长达三十七年的时间,他深居王宫,足不出户,成天与一只猎隼相处,只偶尔通过王宫的透气孔望那一小片天空。但它作为一个象征,存在于臣民的心里……我不是很喜欢他,但他是我的阿大。

“雅,我是你阿大,你睁开你的眼睛吧。”

“阿大,我的眼睛睁着呢,我还活着,我不可能看见你,我只看见一个侏儒提着宝剑站在我面前,他可能就是来要我命的SUPIS人吧。”

“什么SUPIS人!那是我。”

我猛地睁圆了眼睛。我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我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张与父亲一样的脸。他有一张父亲的脸后,看起来异常滑稽。我还是把他和我父亲联系不起来。我对着天空说:“阿大,我跟前坐着一个和你的面孔一样的人。”

“那就是我,雅。”

我确认这声音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我的对面。我对着他,问道:“你是我阿大?”

“那还能是谁。”他说着,小心地坐了下来。他坐下后,显得更矮了,他的头好像直接放在了地上。他坐稳后,问我,“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还没有从惊骇中缓过神来。我确认那声音和那张脸都是我父亲的。“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原来如此高大、雄壮。”

“他们射死了他。”

“他是谁?”

“他是我的另一部分,高大、雄壮的一部分。”

“阿大,我不明白。”

“我的那一部分都是摩跋耶家族的,这就是他们家族为什么一直受我恩宠、可以在我们王国为所欲为的原因。”

“我还是明白不了。”

“我一开始也是高大雄壮的,至少在我五十七岁之前,后来为了能一直统治这个王国,我找到了一个原先为贵霜王朝看病的神医,他有一种能延年益寿的神药,说只要我不被人杀死,想活多少年都可以。但这神药惟一的缺陷是会使身材变得越来越矮小,所以,我吃了药后,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在这之前,你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

“我变矮后,摩跋耶家族的人就给我派了一个人来,我其实是骑在那个人肩膀上的。每隔十年,摩跋耶家族会为我换一个人。迄今为止,除了你,只有摩跋耶家族的人知道我的秘密。”

“为什么要选择他家的人呢?”

“他们家族是修禁语的,他们不说话。”

“但你还是割掉了他们的舌头。”

“那是有原因的,还有,他们反正不用说话嘛,我这样做还有助于他们修行。”

“我知道你后来的妻子为什么会惊骇而死了——当她们原本高大威猛的夫君进了新房后突然变成一个连婚床也爬不上去的侏儒时,那的确是太可怕了。”

“雅,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还是你的阿大。我成了后来的样子,我也很痛苦。”

“谎言、神秘……你的一切都建立在二者之上。”

“谎言和神秘是最好的统治术。”

我不想再说话了。

沙漠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沙尘的声音。我看着面前这个人,才发现他的胸前在流血,一支利箭从后背穿透了他。他没有拔那支箭,只把箭头折掉了。

“阿大,你受伤了。”

“SUPIS人的利箭射中了我。他们先射死了我胯下摩跋耶家族的人,我也中箭了,我随着他倒了下去,这样才得以跑出来见你。”他说完,就看着碧空万里的天空——天上有几朵镶着金边的白云,它们正向苍穹深处飘去。

“阿大,你在看那几朵云么?”

“是的,我看到了佛诚他们。”父亲脸上也粘满了血,他的嘴唇变得跟断流的尼雅河一样焦干。他说完,咽了一口干燥的空气,接着说,“佛诚带走了那么多人,却把我们留下了。”

“阿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但他不该丢下你。”

“阿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你,士勇们还在拼杀。哎,我其实早已厌倦了做如此弱小的王国的国王。我不想再看到这些贫瘠的村落,不想再听到百姓的哀怨与申诉,不想再看到那些官员的脸,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税官摩跋耶的脸,他竟将四年的税收全部据为己有,而另一个税官伐伽佐竟然有本事将四峰骆驼私藏在自家院中。可我有什么办法?一个是你的舅舅,一个是你的伯父……”父亲特别沮丧,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但你却要为此而长寿。”

“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备好了胡杨木棺材,它就放在佛塔后面。”

“阿大,你是王,还是你用吧。”

“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礼物,我还希望我有时间把我的女儿掩埋好。”

“那您呢?”我突然异常伤感。

“我么,自有黄沙。”

“阿大,我明白了。”我拔出短剑,看了一眼天空,又回首看了一眼还没有完全破败的王国。我知道,我的确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但我突然想知道,SUPIS人还有多远,而最主要的,我想知道我们王国的秘密。后者我多次询问过父亲,但他都没有跟我说。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那些SUPIS人已经攻进王宫了么?”

“SUPIS人就在我们的王国里了。我劝我忠诚无畏的士勇们放弃抵抗,但他们不听我的,他们怕你被敌人掳去,而你知道,你的美和品德使你成了我们王国的象征。”

“而这种象征的结局就是尽可能以完美的方式把自己毁灭掉。”

“你其实可以走。你的修为完全可以随佛诚一起飞升而去。”

“但我要留在金色的沙尘里,我要为这些死去的人祈祷。我知道了一个真理,如果你自己不想获救,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拯救你。阿大,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们王国从何而来。”

“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又是我身边惟一的亲人,我就告诉你吧。我们的王国最早是叫‘黑白’的,这是汉朝使者翻译过来的名字。用我们佉卢文怎么说,已无法考证了。但他最后因为两句童谣而毁灭。再强大的王国有时候都是很脆弱的,如同沙垒的城堡。几个幸存的人靠喝幸存的五峰骆驼的血跋涉到这里,重新创建了这个叫精绝的王国。”

“传说先人曾留下过羊皮诗卷,王国的秘密都记录在上面,但它被淹没在漫漫黄沙之中了。”

“那也可能是未来某个年头,一个诗人在激情燃烧下的凭空虚构。但我敕谕中要唱的颂歌,都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

“很多时候,虚构的东西比现实更为坚实。”

“那是自然的。我们在未来的样子就可能建立在虚构之上。这些干燥的、会被时光漂白的列木,这大量的佉卢文木简函牍,那些神秘消失的臣民……给那些发现我们的人提供了无限的虚构空间。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的王国比实际的要辽阔很多。”

“也许是吧。”

“不是也许,是当然。我仿佛看见了那些探险者,在苍茫无边的沙漠里艰难跋涉,他们乘坐的尤尼莫克越野车犹如一只垂死的屎壳郎,推动着沙漠这个巨大的粪球,吃力地向前爬行着。那时的佛塔的残高只余下了7米,但还可以看到它浓郁的印度风格。站在这里举目四望,沙海茫茫中可见一座座居民废墟、坍塌的佛寺、被风沙淹没的宫殿、立木做的防风墙和干枯的古桑树、成片的果园以及羊圈、篱笆、水渠等遗迹。即使在1600年后,还可以看到宅院四周累累的尸骨;有些房门还是敞开或半敞开的,房内散落着碎铜片、刀子、戒指、耳环、汉五铢钱等遗物;屋里的纺车上还挂着丝线,好像纺织的女子刚刚走开;那些用佉卢文写的木简函牍整齐地放在那里,有一些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泥封;而粮仓里还堆放着麦粟……”

“他们的心里一定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欣喜和恐惧。”

“人类到了那个时候,已经可以按照卫星定位仪显示的坐标找到我们。”

“没想到世界会如此奇妙!”

“没有什么,不过是为虚构提供便利而已。”

“阿大,我想知道,我们的王国到底有多少年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你可以说它很短,因为我是惟一的国王;也可以说他很漫长,因为记录我们王国最早时期历史的木简在如此干燥的沙漠地区,都已经腐烂了,所以,真实的历史已被时间抹去,无从稽考啦!不过,你可以去看我们的传说。”

“我们都要成为传说了。”

“你不用为此忧伤。”

“我不是忧伤,我是心伤。特别是我想起我的哥哥和弟弟的时候。你为了你王位的千秋万岁,把他们都驱逐出了王国,传说有两个哥哥被你亲手杀死了。为此,我的母亲疯了,每天用骆驼刺扎自己的心口。”

“那不是传说么?”

“不是,那是历史。”

“嗤,有什么区别!历史就是公开的谎言。”

“阿大,都现在这个时候了,SUPIS人随时会赶来砍掉我的头,你也可能随时会倒下去,你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