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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索狼荒原(2)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无疑还是个新兵。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见面不久,只说过几句话的、还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来动去,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柳岚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柳岚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气呼呼地对他说,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你都可以当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说完,本来不想哭的,却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泪。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的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组织给予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转身走掉了。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有些是国军的军官,有些是国民党的官员,有些是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指甲里没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她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的。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惟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这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没有把自己当“人”看的,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茶叶生意,家境富裕,她读过一些书,算是小家碧玉。1948年端午节,她在从南江的舅舅家回巴州的路上,被多年盘踞在川北的、让人闻之色变的石鼓寨悍匪赵一刀掠去,强迫她做了压寨夫人,那年她18岁。但没过多久,贺龙的部队就进川了。赵一刀被打死,他的喽罗作鸟兽散。薛小琼身为匪婆,但罪不当诛,被押到了新疆劳改。她说一口好听的四川话,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随遇而安,敢作敢为。虽然身为遣犯,但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柳岚很喜欢她那种性格。薛小琼那时刚满20岁,但成熟得似乎可以面对整个世界。她嘴里随时都哼着歌,那时,不让遣犯唱其它歌,她就哼那首《劳动歌》——劳动,劳动,劳动呀劳动,劳动创造了世界,劳动改造了我们,我们吃得饱呀,全靠劳动,我们穿得暖呀,全靠劳动……

柳岚喜欢薛小琼这种性格的女人。她从薛小琼那里知道了芦苇根可以吃;还有红柳下面那个像蘑菇一样的大芸,还有四脚蛇,用火烤一烤,味道很香——那些男遣犯,活的都可以吞下去。她好像控制不住,一开口就跟柳岚说吃的,说得两人的肚子常常咕噜噜直响。

有一天,薛小琼问柳岚,柳管教,你们那个独臂长官——对,应该叫王营长的——真是太厉害了,我听说他原来是个战斗英雄耶!我没有看错,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个英雄!

柳岚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想了想,终于找到了一句贬损他的话,你看他那个凶样!你知道吗?他的外号就叫王阎罗。

呵呵,我倒没觉得他凶,我到听说他身上有好多打仗时留下的伤疤,还有他那只手,我的妈呀,真大,跟熊掌似的,一掌能把人拍死!

哦,原来你喜欢这种被子弹穿过、被刺刀刺过好几十回的男人啊?

薛小琼的脸红了,哈哈一笑,说,我要不是个遣犯,不是个土匪婆,我就去喜欢他。她神色有些忧郁了,接着说,我会让他跟我讲每一个伤疤的故事。

柳岚吃惊地看着薛小琼,她没想到王阎罗会招这个土匪婆的喜欢,心里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怪怪的感觉。

薛小琼感觉到了,她说,柳管教,我说错话了,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只跟你私下里说,你不会向长官报告吧。

不会,你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柳岚的口气不冷不热。

她嘻嘻一笑说,就是噻。说完,她就轻快地离开了。

王阎罗忙着带人马管理那上千亩新开垦出来的、已种上冬麦的土地——他要在明年看到一个翻滚着金色麦浪的索狼荒原,早就把和柳岚结婚那档子事忘掉了。当时,麦子已经从地里拱出来。他看着,心里觉得十分舒坦。同时,他心里也很惭愧,因为他那只独臂可以打枪,冲锋,但没法用一只手抡起坎土镘挖荒地——近千人在荒原上一字排开,吼叫着往前挖掘,见到那气势,谁也不想只做个打杂的人——他只能偶尔指挥一下,为大家加油鼓劲,更多的时候是拖拖红柳、梭梭,赶着驴马为大家送水送饭。地里撒上种子后,矮种马就让他带着那帮女人搞田间管理。刚开始,他对矮种马让他和一帮女人在一起干活还有意见,没过多久,他就喜欢和她们在一起了。

他和他们在一起干活,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他根本控制不住。后来他找到了原因,那是因为薛小琼在里面。薛小琼的眼神里还有那股劲儿。他既喜欢、又害怕看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会让他靠近心口的一大块肌肉发酥发软。她也喜欢靠近他做活,但她把这一切做得很自然。

有一次他带着她一起去引水浇麦,那水渠是部队到这里来后开挖的,比战壕还深,还没有引过水。他和她顺着那条水渠往前走,有垮塌下来的泥土她就疏通一下。他们开始都不说话。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但可以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都异常猛烈,好像四周的荒原都在随之颤动。王阎罗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似乎一小股风就能把他刮走。虽然其他遣犯见了他和矮种马都会吓得两腿发软,但她却一点也不怕他。过了一会儿,她在前面忍不住嘻嘻笑了。

王阎罗听到,就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我跟一个大英雄走到一起了,我以前做梦都没有梦到过。

你因为这个在笑?没仗打了,英雄是个**啊。仗打完了,英雄还活着,那多好!死了的英雄还有个纪念碑,你看我这个活着的独臂,却只能和你们这帮娘们儿在一起浇浇地。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活着可比当纪念碑强。

枪子儿都把我穿成一张筛子了……他的语调里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听到他这句话,她的泪水一下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抬起眼睛,盯着他。她的眼珠漆黑,人生的颠沛并没有熄灭掉她生命的热情,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充满着希望。

王阎罗看到了她眼的泪光,他并不理解,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薛小琼看着他,说,我想说个事,说出来你不会毙了我吧。

说吧,我又不是刽子手。

我心里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我长这么大,骨子里就喜欢过一个人,为了这个人,我就是为他死也没得啥。

那个人是谁?那个土匪?他不是已经死了吗?王阎罗的心里竟突然升起一股醋意。

不,那个人就在我的跟前。

他往四周看了看,你是说我?

她扑到他的怀里。她的眼泪更多了。他用那只独臂笨拙地抱着她。

从此以后,王阎罗就开始想女人了,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可能有问题,但他管不住自己。他原来做梦要么是打仗,冲啊杀的,要么就是梦到老家和爹娘。现在,梦里面多了薛小琼。有些情景,他原来从没有想过的,也在梦里出现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越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就越频繁地梦见她。

从那以后,王营长的脑子里就只有薛小琼了。在柳岚面前,他也有了一股豪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哼,你柳岚不让我这个耳朵上有弹孔、脸上有刀疤的独臂男人接近你,老子也不会强迫你。这个风度我还是有的。

薛小琼那时已亲过他脸上和耳朵上的伤疤。他已经知道,相爱其实很简单;他也知道了,组织介绍的女人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次矮种马让他和柳岚在一起谈话,柳岚一点也看不上他。而这个薛小琼,他觉得他俩的姻缘真是前世就注定了的,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但春节前夕,矮种马却来找他谈话了。他嘻嘻笑着说,王阎罗,你和柳文教也见过面了,组织已经决定把你和柳岚同志的婚事办了,不然,出了事,我可不好向组织交代。

你看你说的,能出啥**事呢?

教导员高深莫测地笑了,我怕黑胡子再朝你来一枪,把你另一只耳朵也打个洞。把你另一只耳朵打个洞也就罢了,就怕那家伙一失手打偏了,敲了我们大功营营长的脑袋。

哈哈,你个**矮种马,啥也瞒不过你啊。

嘿嘿,你骗骗其他人可以,我可是火眼金睛。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当时是不是猴急了,想去非礼别人,挨了那一枪呀。

你看你这张**嘴说出的话!那一枪是她打的,我们路上遇到过黑胡子,大家一路也说那个家伙,她对那个黑胡子有些害怕了,加之她刚来这里,这里就她一个女的,就更紧张了,你让我为她送盆热水,多打几个照面,我就去了,我端着水就往她地窝子里钻,她就摸出了那把枪,一不小心走火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对组织的决定有没有什么意见啊?

这个**娘们儿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强扭的瓜不甜,还是算毬了吧。

你管它甜不甜呢,先扭下来放进自己的篮子里再说吧。我之所以逼你,是因为组织上在追问了,问我怎么还没有把你们配到一起啊。

矮种马,我跟你说句内心话,不要看她柳岚长得很中看,我还真的不想和她结婚,我还是想找一个经得起摔打的女人,至少老子一巴掌打过去,她能撑得住。但像她,我一巴掌下去准把她拍碎了。

你******,组织上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女人,是让你拍着玩的啊!

我这把年纪了才有了个女人,哪舍得拍呀。但我认为,跟我结婚的女人,首先不会嫌我,也没有必要有那么多文化,这样,我才能够跟她把话说到一起。我们结婚后,就唰唰唰地生崽子,一辈子生他一个排。上头也说了,我们要结束历朝历代在这里屯垦一代而终的局面,要在这里扎根,而我们的根就是我们的子孙。而像她那个样子,我连话都不晓得跟她怎么说。她太文气,还看不上我。**!像她那样,就是生出孩子,也是孔夫子的****文吊吊的。我还看不上她呢!

你******,一看就是个粗人。矮种马像个媒婆,只想尽快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不要扯了,你就知足吧。时间就定在春节晚上,连以上干部参加。这是组织的决定,你们必须无条件执行。

这个……是!王阎罗还想说什么,矮种马已转身钻出了地窝子。

王阎罗坐下来,他想起了薛小琼,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他也知道,她是个土匪婆子,他如果和她结婚,索狼荒原一定会被掀个底朝天的。

春节那天下午,柳岚碰到营部的通讯员,见他提着一小袋子水果糖,就一边笑着抓了一颗,一边说,通讯员,今年春节还有糖吃,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下啊?

通讯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