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糖?难道哪个女遣返要结婚不成?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会和自己有关。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说说看,是哪个和哪个?她还是感到好奇。
嗨,过年就是喜事嘛。通讯员看着她,笑着说完,像个土行僧似的,转身钻进了地窝子里。
柳岚想想也是,把那颗水果糖在鼻子前闻了闻,深深地吸了吸它的甜味。她已经好久没有吃糖了,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才放进嘴里。嘴里的甜味使她觉得整个索狼荒原都弥漫着水果糖的甜味,这种甜味使人快乐,她忍不住哼起了歌,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地窝子里。
过了一会儿,通讯员跑来叫她到营部去。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一定会惊喜的。走到营部门口,她嘴里仍含着小半颗水果糖,她舍不得把它嚼碎咽进肚子里,就把它压在舌根下,喊了一声报告。
柳岚同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是矮种马很热情的声音。
柳岚钻进地窝子,没想全营连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里面,王阎罗像个战俘似的垂着头,红着脸,站在上首。一见她进去,矮种马就站起来,异常兴奋地大声说,欢迎新娘子柳岚同志!紧接着,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楞在地窝子门口,想转身离开,身子却转不过去,她一下木掉了。她觉得嘴里的水果糖一下变苦了,她像咽一粒黄连做的药丸,想把它咽进肚子里,没想不但没有咽进去,还差点呕吐起来。
来来来,不要呆站着啦,快过来!矮种马见柳岚不动,瘸着腿跑过来,把她拉到了王阎罗身边。她看见桌上放着两小堆裹着灰尘的水果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搪瓷缸有些发灰的、有股怪味的白开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也没有任何知觉,又冰又沉,像塞满了生铁。她听见王阎罗在她身边不时“呵呵”干笑两声,笑声很是尴尬。
矮种马满脸堆笑,以他特有的、沙哑的大嗓门宣布道,今天,是我们索狼荒原最喜庆的日子,经组织批准,七一七团一营营长王得胜同志与营文化教员柳岚同志现在结为夫妻,组建一个革命家庭,现在,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贺,愿他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尽快为我们索狼荒原生一堆胖乎乎的革命后代!他宣布完,大家举起搪瓷茶缸,很响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柳岚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了。大家抓了一把糖,像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她和王阎罗留在了“洞房”里。
她颓然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塌。突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向着寒冷的黑夜深处没命地跑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荒原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她一次又一次跌倒。她索性把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布袜子,她也没觉得冷,也没感觉硌脚。她只觉得身后有一个强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逼着她,她只有逃跑,她跌跌撞撞地飞奔着,那么快,像戈壁滩上的一阵风。
八
柳岚跑出去的时候,王阎罗喊了她一声。但她像是疯了,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出了地窝子。
他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他要去把她追回来。**,竟然跑了!这样没脸面的事情,我王阎罗哪里遇到过?最好不要让那帮家伙知道了,不然,我这个堂堂大功营营长真是威风扫地了!碰到哨兵,他问柳岚往哪个方向转悠去了?叫“鬼脸”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怪怪的。他黑着脸,骂道,**!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月亮,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痛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你往外跑,就是送死;再者,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噗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当逃兵枪毙了吧。
**!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他的话让她放心了。
九
柳岚的脚冻伤后,在地窝子里躺了好几天没有出来——她现在的脚还能走路,应该感谢王阎罗。他当时如果不把她的脚揣进他的怀里,她的脚就废掉了。她那几天缩在地窝子里想了很多。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把她的脚揣进他怀里的动作,有些像她爹。她爹17岁结婚,18岁就有了她,她父亲只比他大四五岁。但他的面相比她爹老得多,何况他还只有一只胳膊,脸上还有一道疤,耳朵上还有一个洞……好了,现在不管他了,他说了,我不愿意跟他结婚就算了。看来,这次还是跑对了,这脚挨一场冻也是值得的。柳岚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阎罗去看过柳岚一次,还给了她几颗水果糖。她看见糖,一下变得敏感起来,她赶紧说,我不要我不要。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这糖甜着呢,是我到团部去,政委给我的。他执意把糖放下了。柳岚把糖给了通讯员。婚礼以后,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时候都是通讯员受命过来照顾她,他每天都端着一盆热水,里面放些草药,说这种草药可治疗冻伤,他还说这是组织对她的关怀。
通讯员那时21岁,他原来一见柳岚就脸红,叫她女兵同志,现在他不脸红了,一见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过柳岚的糖,就说,谢谢嫂子的喜糖。
柳岚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他,你叫我什么?
叫你嫂子啊。
谁让你这么叫的?
部队就这个规矩,对领导和老兵的家属都这么叫,你现在是营长的家属,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么?谁跟营长结婚了?他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反问她,你说是谁跟营长结婚了啊?
柳岚没法回答他了。
他们都会这么叫我吗?她有些绝望地问道。
当然啦,就是教导员见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还是叫我女兵同志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岚的脚勉强能走路,走出地窝子后,她发现战士们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她不再是那个才十七岁,比他们的年龄都小的小女兵,而是营长的老婆了,他们有着对长嫂的尊敬和一种很微妙的畏惧感。她像个受了惊吓的鼹鼠,赶紧钻进了地窝子里。
通讯员给她端饭来吃的时候,她对他说,通讯员,你晓得的,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愿意结婚,营长也答应了,说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战士也说说,就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也让他们不要叫我嫂子。
通讯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高兴了。这话我可不能讲,你和营长结婚谁不知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营长了?他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营长是多厉害的人,他是个大英雄,他当连长的时候我就跟他当通讯员,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厉害,每次冲锋他都高声叫骂着,冲在最前面,干掉一个敌人,他就骂一声**,肉搏战的时候,干翻一个敌人,他也骂一声,去见阎王吧,你个**。敌人都知道七一七团有个打仗不要命的王阎罗,和他交手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负过多少次伤?四十八次!不,加上在这里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只手臂是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扫中的,骨头碎了,只连着一张皮。当时他带着部队正冲在紧要处,胜败就在眨眼之间。他嫌那只断臂累赘,一闭眼,骂了声**,一马刀砍了下来,然后跳起来,又往前冲。我当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那只砍下来的手臂,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冲上高地不久,就晕过去了,我这才有机会叫屠夫把伤口给他捆扎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了了,但他命大,最后竟然挺过来了。这样一个人,你哪里找去!他显然很生气。
你……我是说……一个人和一个人结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满含歉意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们读了点书,就要讲究什么感情,讲究什么婚姻自由!告诉你吧,我们营长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知道吗?那次在一个大学操场上为他开庆功大会,下面的女娃娃感动得直哭,部队要开拔的时候,有个可漂亮的女大学生追着队伍找他,找到后说要跟他走。营长笑呵呵地说,这**仗还没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来找你!谁知道我们后来来到了这里。不然,我们营长娃娃都有了!他气呼呼地说完,转过身去,气哼哼地走了。
柳岚没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讯员。她对着自己笑了一声,然后对自己说,哪有这样的事!转眼之间,我已被公认是他的老婆了,我已从一个青春少女、已从全营年龄最小的兵变成他们的嫂子了!她决定去找他,要让他跟全营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们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虽然好久没有用过了,但保养得很好。他们见了她,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很礼貌地叫声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为营部的地窝子现在已变成了他和王营长的洞房。她喊了一声报告,他说,进来。他进去后,看到通讯员在擦枪。通讯员对她爱理不理的,低下头只管做自己的事。他正在把玩那只勃朗宁手枪,他把枪放下,说,你看你到这里来还打什么报告?
我和其他战士是一样的,到这里来当然要打报告。
哦,也是。
通讯员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提着枪和擦枪的工具出去了。
脚好了没有?
好多了,营里的文化补习班明天就可以恢复。
好,学那个**文化可比打仗难多了。他端详了一眼自己的手枪,接着问,你瘸着腿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你不是说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就算了吗?你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们认为我是你的人类……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来,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说,这我就管不了啦,让我们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你得去找组织。
谁是组织?
谁是组织?他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用那只大手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头,想了想,跟你实说吧,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听组织的,但我对组织究竟是谁还真没琢磨过。像我这些只会打仗冲锋的大老粗认准一条就可以了,那就是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决不反对,坚决无条件执行。总之,组织不是一个人,教导员是管组织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岚跟王阎罗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营长,就转身去找矮种马。
矮种马正在地窝子里写着什么,一见柳岚进去,赶紧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格外热情地指了指枯胡杨木做的凳子,说,哈哈,嫂夫人驾到!快坐快坐!
柳岚没有坐,她倔强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