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种马使劲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男的是那个眼镜,那个什么鸟报纸的主笔;女的就是那个土匪婆子。他们今天早上在那个红柳包后面……真******不要脸!
哪个土匪婆子?你说是薛小琼?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刺疼。根本不可能!
王阎罗,你可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个眼镜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人才这样,为了那一口,什么都不怕!老子午饭过后就把他们抓起来了,他们说他们只是在那里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个软蛋!我把枪往他脑袋上一比划,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下就没了;那女的反倒像个老爷们。
告状的人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说是今天早上,我看他们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觉得这两个狗男女不仅仅是想搞一搞,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听矮种马这样说,王阎罗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事儿跟阴谋有什么联系。
矮种马的脸涨红了,他站起来,攥紧拳头说,这索狼荒原是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这些土地是属于我们革命后代的!但是,你想到没有?假如他们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么,这块土地上第一个出生的就不是我们的革命后代而是反革命的后代了,你想想,那会怎样?
王阎罗没想到矮种马会想得那么深远。
这两条反革命的骚狗!他们要用这种方式夺走我们的革命果实!
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叫人把他们绑起来了,扔在外面冻着。我真想把他们拉到红柳包后面毙了,开春后把沤了做肥料!
我看这个问题得深入调查,同时得请示团里。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们就是搞在一起了,上头也不可能把他们枪毙,大不了批斗一番,加几年刑期,这都不是主要的问题。
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这主要的问题就是尽快把我们的革命后代搞出来。而这个任务,只有你有条件完成。你的当务之急是立即和柳岚住到一眼地窝子里去!在索狼荒原,第一个生出来的必须是我们的革命后代!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你今天晚上就过去住。
听矮种马这么说,王阎罗的脸有些发烧,你******怎么扯到这事儿上了,这事儿……我……
你看你个孬种,但这一关必须过!你也不要太惜香怜玉了,搞得像古戏中的公子哥儿一样。
这事儿……你让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这既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个政治问题。
我就知道你要用这个来压我……我执行就是……
哈哈,这就对了!矮种马说完,披着大衣,钻出了地窝子,但他马上又钻了进来,说,让警卫连加强对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头来看着,告诉柳岚,从现在开始,严禁她们和任何男遣犯接触。
矮种马走后,王阎罗急得不停地在地窝子里转圈圈。他既担心薛小琼,又要执行组织的决定——考虑怎么到柳岚那里去——无论怎样,组织的这个决定他都要贯彻执行的。
十三
自从矮种马和柳岚谈过话后,她的心情就十分复杂。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愤怒、绝望和无奈,它们撕扯、纠结着她的心。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比一粒微尘还要轻微,轻微得身不由己,只能在空中漂浮。
这时,一个叫王苏晗的女遣犯跑进来,说,柳管教,薛小琼出事了,被教导员给抓起来了!
抓她干什么?
说是今天天还没亮,她和一个男遣犯在红柳包后面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导员告了状。
做什么好事?为什么她和人做好事还要抓她?
我说的好事不是你说的那个好事。
好事还有见不得人的?柳岚还是不明白。
王晗苏一听,就急了,他忙着解释道,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丑事,就是犯了你们说的男女作风问题。
柳岚听她这么说,一下明白过来了,她在哪里?
和那个男的在营部外面捆着。
柳岚一听,立马钻出了地窝子,向营部跑去。
午后的寒风裹着黄沙,呜呜地吹着,哨兵穿着皮大衣,全副武装,像熊一样笨拙地在寒风中游动。
他俩被反绑着手,捆在一起,像两个破麻袋一样,被扔在营部外面的碱土包旁边。冻得瑟瑟发抖,一个战士在旁边看着他们。薛小琼和那个眼镜的脸已被冻得乌紫,浑身都是泥土,头发也凌乱得像个鸡窝。那个男的眼睛里全是恐惧。薛小琼还是那个样子,她看见柳岚,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柳岚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蹲在薛小琼面前,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薛小琼咬了咬自己发乌的嘴唇,哆嗦着,低声说,对……对……不起了,我……我和他……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我……我们……的确只是……不巧在……在红柳包子后面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里去,只是……只是……因为我不想……不想在……在旱厕解手,我……我一闻到那个味儿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个……找个空气好的地方……解决……没……没想眼镜也在……在那里……
你跟组织说过嘛?
组织是谁?
就是教导员。
我……我说过,他……他不相信。现在……现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
麻烦你帮我……帮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擦掉,我……我不想让别人看……看见我哭……
柳岚抬头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着别处,她伸出手,轻轻地用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
她说,谢谢!
那个男人缩成一团,满眼都是恐惧和绝望,他想挤出一点笑,讨好柳岚,但他却哭了,他可怜兮兮地问她,……长……长官……不……不……同……同志……您……您们……会……会枪毙我……我么……?
柳岚没有回答他。他站起来,决定去找教导员为他们求情。没想她一进去,矮种马劈头就问,你和营长的事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我没有想。
那你就回去继续想。
柳岚转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问道,教导员,我觉得两个遣犯不会有什么事,您能不能把他们弄到地窝子里再问一问,把他们扔在外面,会冻死的。
他们是禽兽,大清早的都可以在红柳包后面做猪狗之事,难道还怕冻死。
柳岚把薛小琼跟她讲的话向矮种马复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话!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组织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还是去想想你和王营长的事情吧,他们的事,组织自会解决,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们会被冻死的。
冻死两个反革命就跟冻死两条狗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了这句话,柳岚的脑子有一阵什么也没有。在那个瞬间,她觉到了一种没有边际的孤独和虚无。她突然觉得她可以把自己抛弃掉了,就像抛弃一件不值钱的旧衣服,抛向哪里都可以,抛给谁都无所谓。她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对教导员说,我可以考虑我和王营长同房的事,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求你把他们两个放了。
可以。矮种马站起来,把左手叉在腰上,好,我现在就可以去把那对狗男女放了。
十四
柳岚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着的。她梦见地窝子塌了下来,把她埋住了,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没有挣扎,她在梦里对自己说,在这里面,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岚吓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窝子里有灯光。然后,她听到了如雷的鼾声。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吓没了,猛地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她一下从被窝里跳出来,来不及穿毡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窝子门口,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家伙蒙着头,裹在自己的被子里,睡得像一头死猪。她看见了那把放在枕头边的勃朗宁手枪。是他!她想把枪拿过来,手还没有挨着枪,他如雷的鼾声突然不响了;她的手刚挨到枪,枪已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是一瞬之间,枪口已对准了她的眉心。枪口的寒意一下子贯穿了柳岚的整个身体,她吓得呻吟了一声。他这才抬起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柳岚刚才躺的地方,回过头来,对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枪的保险打开,放到她手上,说,你如果生气,可以用它毙了我。
你!柳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对不住,我知道你不愿意,但组织让我们同房,我必须执行组织的决定。我没有动你,你看到了,我们都穿着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吓着,所以一直点着马灯。
你……柳岚把枪扔给他,蹲在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他蹲在她对面,看着她,有些结巴地对她说,真是……真是对不住。他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柳岚仍蹲在地上,哽咽着说,你,留下吧……我答应过教导员……
十五
矮种马虽然把薛小琼和眼镜放了,但向上头打了报告,给他们每人加刑三年。从那以后,薛小琼再也没有和王阎罗在一起呆过。被人视为破鞋的她不再说话,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整天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劳动。王阎罗虽然不相信她和眼镜的事,但因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严,他也不敢和她来往了。
荒原的冬天缓缓地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得暖和起来。
有一天,王阎罗激动得一边不停地在裤子上搓着那只大手,一边兴冲冲地对矮种马说,真他个……好啊!嘿嘿,你看我差点又把那个脏字说出来了,说句实在话,不说那个字,说话还真别扭。话里有哪个字的时候,我说出的话人家一听就晓得是王阎罗说的。
你******,不是要跟老婆学做文明人儿吗。矮种马说完,用热情逼人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这个样子,柳岚同志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刚才告诉我,说她怀上了!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头上冒。真他个……好啊,我有娃娃了!我当时就用这只手把她抱了起来,说,柳岚,你个**娘们儿真行!说完,我******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丢人!柳岚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说你哭个啥呢,你不能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
矮种马高兴得猛地一拍巴掌,说,王阎罗执行组织决定有力,战斗力不错,为了保住我们索狼荒原的第一个后代,柳岚同志从今天开始,不准干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阎罗的老婆,不能因为怀个娃娃就搞特殊。
这是组织的决定!
十六
开春不久,团里通知王阎罗到师部去学习,时间半年。等他学习结束后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麦子已经丰收,大家正准备播种第二季冬麦。
柳岚挺着个大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上头又陆陆续续地分来了女兵,矮种马、副营长和三个老连长的婚姻问题已经解决了。王营长还是负责带着这些女兵和女遣返撒种浇水,他在这里见到了薛小琼。他看到她穿着一套大号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没人理薛小琼,那帮女人一见她就骂她****、娼妇,连做活、吃饭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们一见她的影子,就远远地躲开了。但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个样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窝子,一个人住在里面。
到了离她们远一些的、可以说话的地方,王阎罗小声问她,你,还好吧?
还好。
你这衣服太大了。
我晓得的,但我现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说,不晓得等会你还愿不愿意让我跟你去引水,我有事要跟你说。
好吧。
她刚走开一会儿,王阎罗就用命令式的口气对那帮女人喊道,谁跟我去把水引过来?没等有人反应,他继续说,还是让土匪婆子薛小琼跟我去吧!
是,首长!
原来王阎罗叫薛小琼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大家都不在意。现在他还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刚分配给矮种马做老婆的女兵谢依云赶紧提醒他说,营长,她不但是遣犯,还是只破鞋呢。
王营长没有理她,把那只独臂背在身后,只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长一截路,她才跟过去。那帮女人在她身后吐了好一阵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镜没有什么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帮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惭愧使他脸上的刀疤隐隐发紫。
她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但没有流出来。她说,没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