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夫人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教导员,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直说了吧,你知道,我对你们让我跟营长结婚有意见。营长也跟我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导员能够对全营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现在还有啥意见嘛!
王营长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但我对他……
她的话还没说完,教导员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还有啥意见嘛!
可是……我还小,我连感情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可是,营长年龄不小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也迫切地需要后继有人。
可是……营长说了,如果我不愿意跟他就算了。
这是组织决定的事情,他哪有权利说算了就算了?简直目无组织!教导员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
是……是营长让我来找组织的,让我跟组织反映我的意见。
当然得找组织。
营长说你管组织。
我管组织,但我不是组织,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就得执行,哪能说改就改!就是要改变,也得组织决定!
那我……我该怎么办?
柳岚同志,你来向组织反映问题,这是你对组织的信任,组织会认真对待,你放心!但这个事情得由组织讨论后才能决定。
那……组织多久讨论?
那得由组织来决定。他站起来,左手叉在腰上。不过,我可以先以教导员的名义告诉你,首先,婚姻是个严肃的事情,再者,组织决定了的事情同样是非常严肃的,应该严格执行的,朝令夕改,组织哪还有权威?所以我们都要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柳岚脑子里一片迷糊。
矮种马换上了笑脸,用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嫂夫人,刚才涉及到组织,所以我严肃了一些,现在说完了,不用那么严肃了,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不是什么嫂夫人,希望组织能尽快考虑我反映的问题。她说完,木然地站起来,向矮种马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十
有一天,矮种马来到王阎罗的地窝子,对他说,你王阎罗执行组织决定不力。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这么窝囊过,你和柳岚结了婚却不同房,让全营官兵看着,影响多不好!
我们原就是两个陌生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愿意,总不能强迫人家吧。说句内心话,两个人的**事,还是两情那个什么……的好。
你说的是两情相悦吧,可这里,只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谁两情相悦去!
嘿嘿,也是。矮种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琼。他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矮种马看他那个表情,以为他是在为柳岚的事犯难,就说,我看你在对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这样吧,柳岚既然是组织介绍给你的,还是由组织出面来解决吧。
第二天,团长也给王阎罗打来了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阎罗王,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们儿过得怎么样啊?
我们目前还停留在革命同志的阶段。
我听说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来了。
团长给他打气,你******,你英雄一个,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岚配给你,我告诉你啊,你王阎罗打仗是个英雄,在女人面前可不能当狗熊啊。
团长,那**仗我打了十多年,闭着眼睛也晓得怎么打,但这**女人,我可从来没碰过。
政委一再跟我们说,现在不是打仗那阵子了,说话得文明一点。你看你,一说话就满口是**!那姑娘是个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见过,再满口粗话,人家怎么喜欢你啊。
你知道,我这一张**嘴说惯了。
说惯了就得改啊!对女人,你得动点脑子,你得想办法打动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当然,也有一种女的,那个司令部牢固得很,办法用尽就是攻不下来,那你就只能强攻了。
你说得轻巧,可女人那**……心……哈,又说**了——看不见摸不着的。
看你这个胡杨木脑袋,你以为女人的心是你从敌整编二十七师师长那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啊,可以天天在手里把玩着?看来你哪天到了团部,我得好好给你上一课。
你知道我这**……人,最烦的就是坐在那里听你上课。
王阎罗从团长的话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放下电话,对自己说,还是我爹说得对,他娘的,**女人就是给老子铺床叠被暖炕生娃喂猪做饭的,一开始就得把她像调教犁田的牛、拉车的驴一样调教老实了,不然,她以后犁田就会不依犁,拉车就会不依路。但他回头一想,觉得柳岚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只野鸽子,叫炊事班炖了汤,用钢盔盛着,给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窝子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还是有些发紧,头还是有些发蒙,腿还是有些发飘。来到她地窝子门口,她吭了声,柳岚同志在吗?问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有什么事请在外头说。
他没有管她,吭了声就进去了。她偎在被子里,见他进来,有些生气。营长同志,你怎么能随便进女兵宿舍?
老子是营长,想进哪里就进哪里。他说话时虽然很横,但语气并不硬。
来,趁热乎着,把这鸽子汤喝了。他把一钢盔鸽子汤递给她。
她闻到了肉香,喉咙动了动,但她扭过脸去,说,我不喝!
不喝不行!
凭啥?
凭啥……?凭我们已举行了婚礼!
可你说过我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导员说了,他说组织上会考虑。
可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教导员说我执行组织决定不力。
那你来执行啊!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王阎罗一下来气了,感觉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组织上已经批准我们成两口子了,你以为我不敢啊!他把鸽子汤放在土凳子上,鸽子汤溅了他一手。他在裤子上抹了手上的汤,走过去,用那只独臂把她揽住,就要去亲她的脸。
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尖叫。这个**女人,也******太烈了。她还“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她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她的小手打在脸上像荆条抽过,火辣辣地发烫。这一巴掌把他的昏头打清醒了,他赶紧说,柳岚……同志,我……我昏头了,我……我犯错误了……他说话从来没有这么不利索过,嘴里就像含了一个**。说完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钻出了地窝子。
他丧了魂魄般回到营部,把团长的电话要了出来。他一听到团长的声音就说,团长,我犯错误了!
团长用吃惊的声音问道,啥错误?又******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机枪把我扫了吧!
什么?团长以为他听错了。
我耍流氓了。
在******对谁耍流氓了?
我对柳岚同志耍流氓了。
团长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久,然后很严肃地说,你******跟我讲讲,你怎么耍流氓的?要老实跟我讲,不准漏一个细节。如敢遗漏,我从严处分!
团长这家伙平时跟谁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严肃起来,就******六亲不认。王阎罗不敢有任何隐瞒,把整个经过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
就这样?你******就这样!
我……你知道,团长,我从来不会编谎。
哈哈哈,王阎罗同志,你够丢脸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让其他团的人知道你是我七一七团的!团长开心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震得王阎罗耳朵直发痒。笑完了,团长接着说,我现在告诉你,鉴于柳岚同志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继续对她耍耍流氓!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
王阎罗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电话,一头雾水,不知道团长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知道,他的这个错误团长是不会追究了。他把电话挂好,嘀咕了一句,这个**团长!
十一
柳岚在地窝子里哭了一会儿,才想起王阎罗的确是和她举行过婚礼的。她总不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她把矮种马的话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觉得绝望。组织就在那里,但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这个现实使她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
在这个雄性的荒原上,她显得那么孤单,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虫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钢盔野鸽子汤,她后来才知道,那个钢盔是王营长1938年10月27日在收复阜平城的战斗中,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后来,这个钢盔曾在丁耙山侧击战中,为他挡过一粒子弹。如果不是这个钢盔,那粒子弹会穿过他的脑袋,他的骨头可能早就变白了。
她把钢盔提起来,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最后没有那么做。
她站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枪没有还给他,她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这种赴死的感觉令她激动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她两行冰冷的泪水代替了。
她来到这里后,害怕有人闯进她的地窝子,晚上会一直在门口放一盆水。现在,她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泼在了地上。
她缩回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眼睛死死盯着地窝子那个脸盆大小的通气孔。外面和地下一样黑。寒冷的风声哭泣着从地表掠过,把地表的浮土一层层掀走,像要把她从地下掀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矮种马就瘸着腿找到了柳岚。她想组织新的决定一定下来了。矮种马和她拉了一会家常,就把话头转到了正事上。他对她说,柳岚同志,组织决定了的事,没法改变。
可我不愿意。
你现在是个革命军人,你说说看,我们好多同志,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现在活下来了,又到这荒原上开荒种地,他们该不该有个女人?
柳岚没有回答。
你没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经默认了,如果不是在这荒原上,我们这些同志,谁找不到一个女人,组织根本就不会管这种事情,你说是不是?
柳岚还是没有吭气。
所以说,这是革命的需要。王阎罗,不,王得胜同志是一野的特级战斗英雄,是兵团的模范营长,他和你结了婚,你却不和他同房,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柳岚针锋相对地说,我们妇女已经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这句话把教导员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柳岚不来当兵,你爹娘也会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去,照样是包办。你哪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一嫁就嫁个大英雄。
嫁个什么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岚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儿戏!就这么一片荒原,这荒原上就这么一些人,无论你是否与王得胜同志同房,但在同志们的心目中,你已是个结了婚的人,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别无选择。
他的话又把柳岚噎住了。
教导员瘸着腿往外走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的婚姻是组织决定的,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准备,他今天晚上就搬过来住。
十二
王阎罗觉得女人的确比打仗难懂多了。他觉得女人有时候比敌人还可怕。你消灭过的敌人,你不会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里想,脑子里想,整个身子,甚至每根毛发都会想。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心里、脑子里全都是薛小琼的影子。
有一天,他带着她去清理水渠。积雪上落了厚厚的黄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黄的,风景里没有一点诗意。薛小琼在前面走着。他看着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没有回头,但她感觉出来了。她说,我晓得你和柳管教结婚了,我也晓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难过,我是个遣返,从一开始我就晓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爱你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没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见你一眼,我就满足了。我晓得,我这条命比蚊子还要轻贱,但因为你,它变得金贵了。她说完,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他的笑把王阎罗的眼泪引了出来。这个男人极少哭过。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那只独臂紧紧地抱着她。他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红柳花絮。他的脸上都是黄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他脸上的泪,然后,她把自己的泪水在他胸前的棉衣上揩干了,抬起头,又一次笑了。她笑着说,我不想哭。她说完,就把自己干裂的嘴唇贴到了他那同样干裂的嘴唇上。
然后,她亲了他的每一个伤疤。而好多伤疤他早就记不起来了。那个时候,整个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黄的积雪,凌冽的寒意,以及那裹着黄沙、从水渠上面呼啸而过的风,和身体上面那浑浊的天空及像黄疸病人面孔一样的日头,还有人世里所有的幸与不幸,好像都被他们肉体吸纳了。她的脸像一朵刚刚开放在尘土中的花儿一样好看,她很好看地笑着说,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说,我也是的。
王阎罗和薛小琼分手后,没有一起从水渠返回,他从另一条路绕到三连的垦荒营地,检查三连的垦荒情况去了。回来已是下午六点钟光景。他把补了好多疤的、污脏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琼,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正想哼两句革命歌曲。一抬头,发现矮种马在地窝子里坐着。你个矮种马,像个鬼一样坐在那里,把我吓了我一跳。
教导员语气沉重,他娘的,还是出事了!
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好像黑胡子又掳走了我们的马。
快开午饭的时候,有人来举报,说一个男遣犯跟一个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王阎罗想起自己刚和薛小琼在一起,心想,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就应付了一句,这大冬天的,别听那些告状的家伙胡扯,一些家伙就爱用这个告状来挣**表现。
大冬天怎么了?外面是是冷得能把**冻掉了,但那对狗男女骚劲儿发作的时候,也能把他娘的冰给烤化了!
王阎罗越听越觉得矮种马说的是自己。
******,你肯定想不到这对狗男女是谁。
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