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点点头,我叫卢克,刚分到塔合曼边防连当排长,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草原赛马。
马木提江目光看着前面的草原,问他,你听说过海拉吉吗?
卢克看了一眼草原尽头的雪山,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在帕米尔高原,谁都知道海拉吉是最好的骑手,我刚才看到他了,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不过是个调皮的老头儿,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来赛马,非得把一把老骨头颠散不可。还有,你看他的马也是一匹破马。
马木提江保持着骑士般的风度,没有在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卢克对他崇敬的骑手的轻慢,说,我们塔吉克人只有发现自己不能骑着光背马飞奔时,才会承认自己老了,你看他还能参加赛马,怎能说他老了呢?他玩弄着手上的马鞭,接着说,还有一点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好骑手是不依赖马的。
出于对长者的尊敬,卢克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心里说,赛马赛马,不依赖马怎么能叫赛马呢,马重不重要,等会儿跑下来就见分晓了。
当二十多匹各种颜色的骏马伴着烟尘、嘶鸣着,像流星一样掠过草原的时候,欢呼声轰然响起,但又“轰——”地被甩在了身后。在卢克眼里,雪山像一块突然向后撕扯开的白布,他仿佛能听见布匹被撕裂开后那种尖利刺耳的声音。成百上千的观众骑着马在赛道两侧跟着飞奔,喊叫着,打着唿哨,为自己喜欢的骑手加油。金色的草原剧烈地震动着,像个充满生命力的巨大载体。前面五公里赛程骑手们几乎都是并驾齐驱,不分胜负,但没过多久,卢克的烈火就冲到了最前面。它冲破高原坚硬的风墙,四蹄好像没有粘地,他感觉它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他们的血液在一起奔涌,他和自己的骏马已成为一个整体。它可以感觉到它撼人心魄的俊逸昂扬之姿。有一会儿,整个世界屏息静气。他知道人们都在惊叹;然后,声音轰然而起,人们都在赞美它——啊,看,火一样的天马!他听到了忽远忽近的雷鸣般的欢呼声。
十公里赛程眼看就要到终点了,这时,卢克感觉有一黑一白两匹马像黑白两面旗帜,从他的一侧“唰”地招展而过。他没想到还有比烈火跑得更快的马,他轻轻地磕了一下马腹,示意它超过他们。烈火立马就明白了,大概就几秒钟时间,它就超过了那匹白色闪电,然后又很快超过了那匹黑色闪电。离终点大概只有四五百米远的距离了,卢克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认为烈火必胜无疑。但转瞬之间,那黑白两匹闪电相继划破高原,到了他的前面。烈火马上意识到了,它的头和脖子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恨不得变成一支利箭,把自己射向目的地,但那匹黑马已经冲过了终点。在最后的关头,马木提江的白马的马头也越过了终点,虽然仅有微毫之差,但烈火还是落后了。
当卢克勒住马缰,他不得不承认,马木提江刚才对他说过的话是对的。
马木提江向他祝贺,说,在这高原上,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汉人成为你这样厉害的骑手。
卢克说,如果我相信你刚才的话——好骑手是不依赖马的,我也许不会落后。
这话是骑了一辈子马的海拉吉大爷感悟出来的。草原上的赛马不仅仅是赛你胯下的骏马,也不是赛你这个骑手的骑术,而是在赛你和你的骏马是否一直是一个整体。人和马的力量要合而为一,这样,你才能一马当先。但我们常常只依靠马,也有某个瞬间,你感觉人和马成为一体、血脉相通了,但只能是一个瞬间。这也是海拉吉告诉我的。他是赢得过三副雕花金马鞍的骑手,最主要的是,他赢得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阿曼莎那颗像花儿一样芳香的心。
四
从喀什噶尔开往高原的那趟班车从达坂后面冒了出来,车头上顶着正在偏西的太阳的反光,像照相机闪光灯那样很亮地闪了一下。萨娜的心也随着闪了一下,心里充满了奇特的亮光。
正在码牛粪饼的马木提江把一团牛粪啪地摔在牛粪堆上,一下跳起来,高兴地说,萨娜,班车来了,这个破班车今天走得太慢了!说完,就往公路上跑。
你看你高兴得那个样子!你一手的牛粪,快洗洗手!
没事,我抓一把土搓搓就行了!
孩子们也跟着他往公路跑去,叽叽喳喳的,像三只麻雀。马木提江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头上。
萨娜把衣服抖了抖,把自己周身打量了一下。追上马木提江,问他,你看我穿这样的衣服去接他行吗?
马木提江笑了,故意逗她,又不是相亲,屋里有一面镜子,你自己去看。
你就是我的镜子。
你今天就是穿着乞丐的衣服也是最漂亮的。
那辆破旧的班车装着一车疲惫的人,穿过孤独的高原,孤零零地开过来。在慕士塔格雪山的映衬下,那辆车显得很小,像卢克寄给马木提江的孩子们的、玩旧了的玩具车。萨娜老远就看见卢克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微笑着,向他们招手。班车拖着一道白色的烟尘,在路边停住了。有一个瞬间,他和他的微笑被烟尘淹没了。
萨娜的心在那个时刻跳得特别快,像有无数匹顽皮的马驹在里面奔跑。时间在那个时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它让那七年的时光消失了,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刻痕。恍然中,她看到的他不是坐在班车上,而是骑在烈火上,向她疾驰而来。她再也忍住自己的眼泪,但她马上背过身去,把眼泪擦掉了。她要笑着来迎接他。
他从车门里走出来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下车。他还是那个瘦高瘦高的样子,只是皮肤比过去白了,人也显得文气了好多。他先和马木提江拥抱,然后又和萨娜拥抱。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城里人的气息。孩子们好奇而羞怯地望着他,他走到他们身边,伏下身子亲了他们脏兮兮的小脸蛋,说,快,快叫舅舅!他们叫了,于是,他在每张小脸上又亲了亲,亲得最小的孩子格格格地笑起来。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响了起来,烈火从一个高岗上跑下来。卢克马上呼喊起来,烈火,烈火!
马木提江说,它迎接你来了,你看它跑得多美啊,跟当年一样。
烈火来到卢克跟前,嘶鸣了一声,前蹄腾空,在他面前来了一个漂亮的直立,然后才掉过头来用嘴蹭他。他一直忍住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在那个时刻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它的头哭了。
卢克来到房子里,把箱子打开,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了好多东西:他给马木提江和萨娜及孩子们每人买的新衣服;还有糖果、冰糖、茶叶、城市里的糕点;给孩子们买的玩具和童话书。孩子们看到那些玩具,马上争抢起来。他看着他们,教他们玩那些玩具,他一直开心地笑着。
五
马木提江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昨天晚上和卢克喝酒时就想把那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七年了,他一直想着那件事情。它压在他的心里,把他压得很难受。
他用手枕着自己的头,眼睛望着天窗外有三颗星星的一小块蓝布一样的夜空发呆。睡眠像马一样在眼前跑来跑去,但他就是睡不着。最后,这些睡眠真的变成了马,他眼前的有星星的夜空变成了宽广的草原。这些骏马从往事中跑过来,又跑到往事里去,就这样来回奔跑着。他感到很累。萨娜躺在马木提江的身边,她的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牧羊狗一样挨她躺着。春天刚来不久,晚上还很冷,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在房子的一角还挤着七只羊羔、两头牛犊、两匹马驹和一峰前天才出生的小骆驼。它们现在都很安静,像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它们一直要和主人居住到天气完全转暖为止,主人也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卢克躺在灶台边——那是马木提江家房子最暖和最尊贵的地方,他坐了那么远的车,又和马木提江一起喝了那么多的酒,显然是累了,他的有些霸道的鼾声把马木提江的房子填满了,好像他是这房子的主人。想到这里,马木提江忍不住笑了笑。
马木提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海拉吉这两个得过雕花金马鞍的骑手,现在会成为这么孤独而又不合时宜的人。人们原来对骑手是那么尊敬,现在人们常常用半玩笑半嘲弄的方式对待他们,人们对海拉吉还要尊重很多,因为他已是个胡子和雪一样白的老人。对马木提江,他们就不客气了,有人跟他打招呼时,常常在老远就对他喊,啊,我们尊敬的骑手马木提江先生来了!或者是马木提江先生,你要骑着你的骏马到塔什库尔干城吗?你的骏马跑那么快,能跑过县长刚换的越野车吗?要么就是,哦,这不是我们得过雕花金马鞍的骑手马木提江先生吗?我以为你会骑马到喀什噶尔呢,没想到你也会坐班车啊……对于这些拌了石头和沙子的问候,马木提江大多数时候都只以骑手的尊严对他们点点头,抱以礼貌而又不易觉察的不屑,从不用言语搭理他们。
除了因在前年的雪灾中遭了灾还没有缓过劲来的几户人家,塔合曼草原上的牧民现在放牧都骑摩托车了,年轻人更是早就不骑马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像狼群一样在草原上奔突,现在有些人还买了小四轮、吉普车。
原来,塔吉克人、柯尔克孜人在塔合曼草原生活了数千年,成千上万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跑了数千年,草原还像地毯一样平展,现在,这些橡胶轮子从草原碾过后,就像刀子划过母亲的身子,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痕,只要这些车还在草原上跑,这些伤疤就只会溃烂,不会愈合,无数的车辙留下了蛛网般的、不再长草的“马路”,一有风,白色的尘土就飞起来,整个草原尘土弥漫,把蓝色的天和闪着银光的雪山都染黄了。草原变得难看了,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变老了。马木提江每次看到草原,心里就会异常难过。这哪里还像牧人的家园啊,他觉得原来那个美丽的草原再也不在了。
原来这个草原有成百上千匹马,现在马已经很少了,可能连两百匹还不到。叶尔汗爷爷和哈丽黛奶奶原来每年都会从喀什噶尔城返回到草原上来听马蹄声,那时,他们还能听到马群像风暴一样从草原上掠过,幸好他们在八年前去世了,如果他们现在回到草原上,看到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么难过。
夜越来越深了,高原上只有风的声音。天窗上再也看不到星星,星星像是被风刮跑了,只有一小块灰黑色。
马木提江叹息了一声,睡意终于爬进了他的眼睛。他跟自己说,我得睡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给卢克备马呢。
六
卢克不知道那阵风是什么时候掠过草原的。那是他熟悉的尖啸声,像一声凄厉的狼嗥。他在这高原共计呆了八年,听惯了这种风的声音。今天,它唤醒了他。
夜色笼罩着草原。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已经变黑。屋子里很暗。只能听到马木提江野兽一样的鼾声。在他鼾声的间隙里,可以听到萨娜和孩子以及那些小牲畜的呼吸声。牛粪火、泥土味和大家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这种气味卢克并不陌生。那匹小马驹不知是多久卧到他身边来的。它舔了舔他的脸。他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它安静了,显得更加乖顺。
屋外马厩里的烈火嘶鸣了一声。它知道卢克醒了。
夜风一定扬起了烈火的鬃毛。它的鬃毛像火一样,可以把夜晚点亮。今天就是它火一样的鬃毛点亮的,黎明已经降临。
风也把卢克的记忆带到了萨娜的夏牧场。他想起了那个骑在马上,老向前哨班眺望的少女。她红色的衣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十分醒目。她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一朵开放在马背上的不知名的花。
那天,她在卢克眼里就是一个小姑娘。虽然他只比她大四岁,但他已是一名下士班长,已在边防呆了两年。边防的生活是孤寂的,哨所周围只有到了夏天,才会有几户牧民前来放牧。他原来也不知道,哨卡附近的夏牧场是萨娜家的。卢克知道她爸爸阿布杜拉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有一个长得像雪莲花一样的女儿。
这些牧民是卢克在那个时节能见到的除军人之外的其他人类。每一个来到前哨班附近的人都让战士们惊喜,更何况萨娜是一位穿着红裙子的少女呢。从发现她的那天起,战士们就喜欢远远地看她。她看不清他们,但前哨班的七个人已在高倍望远镜里无数次地看过她。她不知道,她细长的眉毛、黑而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帽子上绣的纹饰,裙子上的花朵,还有她望哨卡时那种专注的神情,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个迷人的姑娘。自从她出现不久,她就成了那个哨卡里说不完的话题。
卢克那天向她走去的时候,他知道他身后的兄弟们的六双眼睛一直跟踪着他。他们说,班长,你去把她搞定。卢克说,你们这群粗人要注意用词啊。他们“呵呵”笑了。他走到路上,听到了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在坚硬的风里显得那么清凉柔软,让人总想从马背上滚下来。
当他从连队返回的时候,她还站在山岗上,见他骑马返回,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等他。卢克打马来到了山岗上。他的黑马喷着响鼻,跑得很快。他把一大捆书递给她。她接过时,腰弯了一下。她肯定没有想到,当轻薄的纸张印上文字,装订在一起,再捆成一捆的时候,会变得那么沉。
这都是些小说,有我们国家的作家写的,也有外国的作家写的,你慢慢看。
萨娜的眼睛望着卢克。从她的眼睛里,他发现了忧伤和孤独。但她的眼神像羔羊和马驹的眼神那样纯洁、清澈。
她后来跟卢克说过,她曾试着到离哨卡更远一些的地方去放牧。但哨卡却牵扯着她,好像她的魂儿已经留在那里了。她一天看不见哨卡,就感到身子都空了。她爸爸非常生气。她只好跟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胆小,害怕没人的地方有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