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刚刚开亮,萨娜就醒了。马木提江和孩子们睡得很死。她记起她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梦,她梦见她和卢克骑着马在草原上跑。那个草原牧草丰茂,鲜花盛开,无边无际,他们怎么也跑不到草原的尽头。卢克每次都让萨娜跑在他前面,当她跑着跑着,回过头去,他都会没了踪影,只有那匹马独自兀立。当她急得要哭的时候,那匹马总会跑道她的身边,说,萨娜,你不要难过,我就是卢。自从卢克离开高原,萨娜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把这个奇怪的梦做上一次。梦境当然是有差别的,但主要的情景却差不多。
萨娜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往卢克睡觉的地方看去,他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匹小马驹像个孩子似的卧在那里,样子憨憨的,和她的孩子一样可爱。天呐,她真害怕那匹小马驹会突然对她说,萨娜,我就是卢。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他一定是看高原的清晨去了。他喜欢高原的清晨,他跟萨娜说过,他喜欢那种带有寒意的风景。他就是喜欢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们看似平常的、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但萨娜一大早起来看不见他,还是很不放心。她的心空空的,像那些只有石头的山谷。她穿好衣服,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喝了一口昨晚没有喝完的茯茶,漱了口。拿起马木提江的羊皮大衣,低着头,出了门。
天还没有大亮,草原上空气冰凉。萨娜看见卢克牵着烈火,在草原上溜达着,在薄薄的晨雾中,他和烈火的身影显得很模糊,像一个小小的影子。
有一阵风差点把萨娜推倒,风声像刀子一样尖利。他的衣襟和烈火的鬃毛都猛地向西边飘去。风推着她,让她踉跄着跑向他。风使他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但烈火知道她正向他们走去,它扬起头来,回头望了她一眼。它的眼神和他的那么相似,有时像卡拉库里湖的湖水,有时又像炉子里的火。
卢克曾对萨娜说过,他希望做个塔合曼草原的牧羊人,每天跟她骑着马,赶着一群羊,到草原深处去放牧。有一次,他们牵着马,跟在她家的羊群后面,像在云上漫步,直到夜幕降临。那是他们恋爱的时候。那是萨娜最美好的回忆。
卢克和马木提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卢克希望时间能停留下来,恨不得把一分钟变成一辈子;马木提江则和他相反,他总爱骑着烈马,带着她在草原上狂奔。他希望萨娜因为害怕而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但她的骑术并不比他差,即使马跑得飞快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可以不挨他。
卢克那么专注,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把皮大衣披在他身上,他才回过神来。他回头看见是她,惊喜地说,萨娜,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比我起得更早啊,你看,这么大的风……
卢克把大衣取下来,披在萨娜身上。他把衣服披好后,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个小姑娘萨娜啊!
我的哥哥,你不要安慰我了,你看这高原上的风和太阳,就是萨拉日·胡班①来到这里,要不了几年,也会变老的。萨娜执意要他把皮大衣披上,她说,你从城里来,那经得了这样的风啊。
卢克说,萨娜妹妹,你的哥哥什么样的风都能经历。你快回去,我溜溜烈火就回来,我有七年没有跟它在一起了。
听他那样说,萨娜就披着马木提江的羊皮大衣往回走了。她有些伤心。她想对他说,我也有七年没有见到你了。她有些羡慕烈火,她想自己能变成烈火就好了。
卢克考军校走的那一年,因为不能再见到他,萨娜没有回她家的夏牧场去。她知道,卢克已把她的心拿走了,她不想拿回自己的心,她想让他把自己的心霸占着,一直霸占着。她在塔合曼——她家的冬牧场照顾奶奶。
萨娜想念卢克的时候,就读他送给她的书。那些书里写的生活离她都很遥远,她开头读不大明白,但读过很多遍后,那些生活就离她很近了,她觉得那些恋爱的少女就是自己,那里面写的人物都生活在她身边。啊,那些可怜的少女,虽然她们的结局都不太好,但她们的爱多么让人羡慕。她从她们那里看到了自己。她也用她们那样的眼神看过他,也用她们那样的爱爱过他,用她们那样的思念思念过他,她也有过她们那样甜蜜而悲伤的心情。
想起这些,萨娜的眼睛潮湿了。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草原上的晨霭已弥漫开了,她只看见了他和烈火那有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像刚刚走出她的梦境。
八
马木提江醒来后,萨娜正在灶台前忙碌。他看了一眼萨娜,有些自豪,又感到愧疚。他突然用带着几分苦涩的、满含歉意的声音对她说,萨娜,你跟着我吃苦了。
萨娜坐在炉子前煮奶茶,她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身上还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比马木提江显得年轻。炉子里的牛粪火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映照得像一朵红花。可以看清她眼睫毛上的火光。她鼻翼处的几粒雀斑像是在随着火光跳动。她带着几分羞涩,抬头看马木提江时,她的眼波像荡漾的蓝色湖水,马木提江看到自己和多半个屋子一起,在她的眼波里荡漾。她听了马木提江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露出白玉一样的牙齿,微微笑了笑。
她的一举一动还时时拨动着马木提江的心弦。他多么爱她啊,但他从来没有跟她讲过。很多时候,他只会带着她,在马上狂奔,或者唱那些古老的情歌给她听。但她随时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爱。他爱她就是这样简单——无非是希望自家的羊能多剪一些羊毛,希望母羊们多下一些羊羔,多产一些羊奶,希望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希望孩子们都能到县城去上学,希望他们长大后能成为他们汉族舅舅那样有文化的人。这就是马木提江对萨娜的爱。
马木提江从萨娜身上闻到了新鲜露水的味儿,你出门去了?
她点点头,把挤好的牛奶倒进铁锅里。
孩子们的舅舅呢?
他和烈火去看清晨的草原了。
让他好好看吧,他有七年没有看到清晨的草原了。哎,我一直没有想通,那有什么好看的。外面冷得很,你该给他送件皮大衣。
每个清晨在我们眼里都差不多,但在他的眼里却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才看不够。她说完,让马木提江把被子给孩子盖好。孩子们躺在马木提江身边,像三只羊羔子,他们浑身也散发着好闻的羊羔子的味儿,他忍不住在每个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奶茶煮好没有多久,卢克回来了,他身上带着清晨的寒意,带着清晨草原的味道,那种味道和萨娜刚才带回来的一样,有一股香气。
一走到草原里面,我就想赛马了。卢克对马木提江说。
马木提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只是说,只要是骑手,一见到草原都会这么想。
七年过去了,草原上肯定有好多新骑手呢。
那是当然。马木提江回答他的时候,眼睛没有看他。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九
卢克一眼就看出来了,马木提江想跟他说什么,但每次都欲言又止。喝了奶茶,吃了青稞馕,他终于说了,他说,你知道吗?你应该去看看海拉吉的。
卢克忍不住笑了,他在心里说,你原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啊,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他笑着说,我肯定要去看他的。
马木提江一边把馕掰成小块,泡在奶茶里,一边对卢克说,老人快八十岁了,他一直念叨你,等会我带你去找他。
卢克说,算了吧,还是我自己去找他,我熟悉塔合曼草原,你陪你的萨娜吧。
他笑了,我天天都陪着呢。说完,几口把馕吃到肚子里,就去给卢克备马。
配了雕花马鞍的烈火焕发了更加骏逸的光彩,卢克骑上去之后,恍然觉得自己是一位在这个清晨诞生的古代骑士。
配上了雕花马鞍的烈火显得有些激动。它前蹄腾空,引颈长嘶一声,把还沉睡着的草原唤醒了。几只牧羊狗睡意朦胧地吠叫了几声。
配上了雕花马鞍的马总想奔跑,卢克不得不紧紧勒住马缰。时隔七年之后,再次骑着烈火走进草原,他想走得慢一些。
地处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上,天黑得晚,也亮得晚。远处高耸的山脉只有覆盖了白雪的部分能够看出来,其他部分仍是深黑的颜色。雪山像是浮在天空中的,显得更加高远和圣洁。虽然是无月的夜晚,但草原上洒满了雪光,发白,坚硬,带着寒意。可以看到几匹马伫立在草原上,偶尔可以看到一顶毡帐,几株树,都像剪影一样。
愈往草原深处走,天光愈浓,雪光渐渐消退,山脉越来越清晰,高原从黑夜中像一个婴儿,被无声地、慢慢地分娩出来了,给草原带来了新的活力;河流和沼泽发着光,青草和鲜花的香气开始在回暖的天光中复活,在空气中飘散、升腾,弥漫开来。深绿色的草原变得一片迷朦,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星星显现在天幕上一样,渐渐变得明亮。然后,从雪山后面的遥远的东方升起的太阳,慢慢地将这些大地的气息吸纳,草原上铺上了金色的朝霞,天地瑰丽,有那么几秒钟,生灵万物屏息静气,整个世界庄严神圣。草原四周的白色的毡帐里冒出了乳白色的牛粪烟,羊群像一片片白色的水,从草原四周的毡帐里涌出来,各种牲畜的叫声伴着牧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向草原里汇集。草原上一片喧哗。
海拉吉已经醒来了,他坐在毡房门口的羊毛毡子上喝奶茶。
他大声说,小伙子,我听见了你,你过来吧!
卢克在海拉吉的毡房后面下了马。
海拉吉站了起来。卢克看见他的背已经弯了,显得很矮小。
卢克以塔吉克人的礼节吻了海拉吉的有马汗味和奶茶味的手,又吻了吻阿曼莎祖母一样的脸颊。
骑着你配了雕花马鞍的骏马的小伙子,我一直等着你回到这草原上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这个伤心地了,啊,快到这毡子上来坐下吧,喝一碗奶茶暖暖身子!他说话时,下巴上那部漂亮的络腮胡子一翘一翘的。
卢克挨着他坐下后,说,尊敬的海拉吉大爷,我肯定会回来的,这些年,我一直牵挂着您,我常常想起当年和您一起赛马的情景。您现在比当年显得还要年轻、漂亮。
哈哈,我也觉得我比原来年轻了好多!他笑着说完,又指了指身边的老伴,自豪地说,你原来没有见过,这就是塔合曼草原最美丽的姑娘、一直住在我心里的阿曼莎!他说到这里,满含深情地看了阿曼莎一眼,阿曼莎已满脸皱纹,但每道皱纹都被幸福填满了,听了他的话,她露出缺了牙的嘴,笑了。然后,她给卢克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卢克和海拉吉像一对父子,坐在草原上的阳光里,坐在变得越来越暖和的高原的风里面交谈着。卢克有时用已经不太熟练的塔吉克语和海拉吉交谈,海拉吉也能讲半吊子汉话。草原上不时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十
海拉吉记得,马木提江来向他讨教他能否成为骑手的问题是在他家的黑母羊的肚子鼓起来的时候。它是海拉吉的羊群中一只年轻得很的羊,它是第一次怀羊羔。他和阿曼莎原以为它没有怀上,一直为它会错过最好的产羔时节而遗憾。遗憾一阵,就把它忘了。没想那天早上,海拉吉起来赶着羊群到草原上去放牧的时候,发现它的肚子鼓了起来,他高兴地把阿曼莎叫出来,说你看这只黑母羊怀上羊羔子了,你看它多像你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啊,又害羞,又骄傲。
他的话把阿曼莎逗得笑弯了腰。
这时,海拉吉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骑着一匹白得像雪一样的马,飞奔而来,由于那人是从太阳出来的方向飞奔而来的,太阳光不停地在后面追他。那人的马跑得那么快,海拉吉以为他一定有什么急事需要他帮忙,就赶紧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等着。
那人到了他面前,他才看清是小小伙子马木提江。马木提江飞身下马,右手扶胸,礼貌地向他鞠躬后,又吻了他的手心。海拉吉看见他的脸色有点发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就知道这个小伙子已有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海拉吉说,小伙子,你有什么事就快说。他像不知道该怎么讲了,有些害羞的样子,看着手里的马缰,吞吞吐吐地说,尊敬的海拉吉大爷,我……我……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想让您看看我……我能不能成为塔合曼草原最好的骑手。
海拉吉摸着自己那副已经有些花白的胡子,十分爽朗地哈哈笑了,看着他说,马木提江,你也看到了,现在草原上很多年轻人都骑那个突突响的、屁股后面冒烟、一溜烟就可以跑到县城去的电毛驴,连马都不骑了,你还来问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耍弄我海拉吉老汉来了?
我是真的想成为草原上的骑手,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我想让您告诉我。
那你是拜师来了?
马木提江点点头,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