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23340600000033

第33章 七年前那场赛马(5)

十三

马木提江在马背上摇晃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下来,他像个诗人似的对着卢克的背影抒起情来,啊,这美酒啊,你看那月亮多美!那天空……像萨娜一样美的月亮和天空!但我对不起你,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听我说……你不要跑!烈火,你停住,你不要把他驮跑了,你不要把他摔下来了,你以为他还是七年前的他啊,他这些年住在城市里,坐在书桌前,与书为伴,足不出户,文气得就像我们牧场的那个女老师。哈哈,那个女老师没有到城里读书之前,还会骑马的,没想读了三年书回来,一到马背上就吓得大喊大叫。但她会骑摩托,那摩托即使跑得跟疯狗一样快,她也不会害怕。哈哈,你说这人怪不怪!

卢克走到前面去了。他在对着月亮唱歌。他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像一匹公狼在嗥叫。马木提江忍不住笑了。他对自己的马说,今晚这草原上不会有狼了。他的马打了一个响鼻,像是不明白他的话。马木提江解释道,即使再凶的狼,听到卢中尉的歌声也会害怕的。但那月亮还在笑眯眯地听他唱呢。月亮之所以能成为所有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可能就是因为她有母亲一样的爱心。我原来就爱把我不好意思跟萨娜说的话说给她听,那个时候,好像她就是萨娜……哎,萨娜不喜欢我喝酒,但我总是喝多。这没有办法,我可以管住自己的心,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她让我来接他的时候,还对我说,你们早点回来,千万不要把酒喝多了。

在马木提江想要去追上卢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也有人在歌唱。他的头发一下竖立起来。他的马也吓得小跑起来。那声音那么苍老,那么欢乐,那么深情。他听出那是人的声音,他不怕了,勒住马,想看看还有谁在草原的夜晚歌唱。

美丽的人儿啊,

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

像秋天的玫瑰,

早已凋残!

那人反复唱着这几句歌词,好像他只会唱这两句。他的马跑得很快,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马木提江忍不住笑了,是海拉吉!他喊海拉吉大爷。他快乐地答应了。真的是他!他很快就到了马木提江的身边。马木提江有些担心他,海拉吉大爷,这么晚了,你还骑马出来干什么啊?

海拉吉兴致很高地对他说,七年前的三个骑手在一起,我高兴啊,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我想和你们在铺着月光的草原上走一走。阿曼莎知道我高兴,她没有拦我。

两人追上卢克,直到他俩走到他的身边,他才停止唱歌。他看到海拉吉,高兴得不得了!他笑了一阵,突然又哭了。两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

偶尔有一点灯火,有一声狗叫,有一阵风。

三个人并驾而行,十二只马蹄敲击着草原,声音很好听。他们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们希望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草原,可以让他们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卢克突然在马背上坐直了,他望了一眼湖水一样的天空,又望了一眼远处蓝色的雪山,说,我多想在这样的夜晚赛一场马啊!

海拉吉和马木提江也猛地坐直了身子。他俩虽然听明白了,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木提江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海拉吉已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他喊叫道,那我们就赛一场!我活了快八十岁,还没有在晚上赛过马呢!

马木提江也激动起来,好啊,你看,有我们三个骑手,有马,有草原!什么都有,那就赛一场!

三个人的酒都醒了许多。

马木提江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海拉吉大爷老了,烈火老了,卢中尉有七年没有骑马了。

海拉吉听了他的话,首先叫嚷起来,好啊,马木提江,你竟然嫌我老了,你没有看到,我喝了那么多酒,还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嘛!

卢中尉也叫嚷道,你马木提江也太小看我和我的烈火了。

马木提江连忙解释,说,我只是担心你们,怕你们出什么意外。

他们没有管他的担心。他们已确定了10公里的赛程。

在帕米尔高原,短距离的赛马不甚隆重,10公里的赛马属大型赛马,在塔什库尔干每十年才举行一次,奖品有骆驼、马、牦牛,历史上还奖金马鞍、银马鞍和元宝。后来也有金马鞍、银马鞍,但和过去不一样了,已没有人真正会用纯金和纯银打造马鞍奖给你,但荣誉却是一样的。

卢克已跳下马来勒紧了他的马鞍。海拉吉说他高兴得老骨头都发痒了。他说他愿意把他的一副金马鞍拿来做这次赛马的奖品。

海拉吉的话让卢克浑身的血一下沸腾起来,他说,我就得过一副银马鞍,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金马鞍了,今晚终于等到了机会。

三匹马成了草原的影子,草原夜晚的灵魂。这猛然响起的马蹄声把草原惊醒了。夜色被他们撕开,卢克恍然看见耀眼的光亮从撕开的裂口处像猛虎一样,猛地扑向他们,把他们吞噬,然后让他们在光明中新生,飞速向前。他看见整个草原被那种奇异的光明所笼罩,所有的一切——草丛、沙棘、毡房、冬窝子、兀立的马、草原四周壁立的雪山、蜿蜒如飘带的河流——都焕发了新的光彩。

十四

萨娜和孩子们一直在等马木提江和卢克回来。没事可做的时候,他翻出了卢克送给她的那些书。她一本一本地翻开它们,总会翻到七年前的某一页。那书有一股好闻的、不朽的香味,那书里的故事也泛着陈香。

她不停地到毡房门口去望他们。每当有人骑马从她毡房旁边经过,她都以为是他们回来了,但她一次次跑出去迎接,却总是落空。她叹息道,哎,男人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是孩子,总是让女人担心。

当天黑还不见他们的踪影,她知道他们肯定喝酒了。她把三个孩子哄睡了,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他们还没有回来。她站在毡房门口,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地攀爬到了天空中央那团白云旁边。她怕他们酒醉后在草原上睡着了。前几年有人喝醉后,在草原上睡着后喂了狼,只留下了几节骨头和一堆血肉模糊的衣服。想到这里,她再也呆不住,就决定去找他们,她把被子给孩子盖好,把门锁上,骑上马,向草原深处走去。

萨娜已经很久没有在深夜的草原上骑马走过了,月光像雪花一样落在她身上,可以听见“簌簌”的声音。那是月光的低语。草原的月夜这么美,像枕着鲜花入睡的萨拉日·胡班那么安静。塔合曼草原已经入睡,那四围的雪山已经入睡,这整个高原都已入睡,好久才听到一声狗叫,那声狗叫也像是从睡梦里发出来的。她深深地呼吸着草原的空气。那空气有一股甜味,有一股牧草的芳香。她有些陶醉。

突然,有几只狗猛地叫起来,然后,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这些狗从梦里被惊醒,吠叫声带着几分恼怒。在她的记忆里,平时的狗叫都是稀稀落落的,只有闹狼灾的时候——牧人们在夜里扛着土枪,带着弓箭,打着火把驱赶狼的时候,狗叫声才有这般声势。

谁在打狼呢。她跟她的马儿说。她的马儿开始像睡着了似的,现在已在狗叫声中精神起来。它昂起头,像是要为她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它由远而近,像一场暴雨。草原这面放在夜晚的大鼓被敲响了,它清脆的回响传得很远,那声音给草原增添了一层薄薄的光明。高原颤动起来。很多毡房里的灯亮了起来,草原上像落了很多星星。有一阵子,草原还有些嘈杂,但随着那声音十分有节奏地、激越地响起来,草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她的马也立住不动了。然后,她听到有很多马嘶鸣起来——很多人骑着马朝那声音疾驰而去;然后是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那些年轻人也骑着摩托朝那声音跑去。

那马蹄声萨娜有些熟悉。那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种奇特的幸福感顿时笼罩了她。那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让她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它把她带到了七年前,那种幸福让她无力承受。

她的马早就激动起来,但她死死地勒住了马缰,她想安静地站在这里,像一块石头那样安静地站在这里,听四面八方的声音朝那神圣的马蹄声汇集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宏大……

萨娜伏在马背上,她的泪水落在马鬃里。马儿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安静下来,不再想着去凑热闹,它把她带到一个低岗上,停住了。她看不见他们。她只看见无数的火把、手电光、摩托车灯汇成了一条小小的银河,在马蹄声的引领下,向雪山的方向飞泻而去。那时候,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狗的吠叫声使夜晚的草原显得格外喧闹。有一会儿,月亮惊讶地躲到了一团白云后面,星星眨着好奇的眼睛。她担心在城里住了七年的卢克是否还能承受骏马的奔跑,她担心烈火这匹老马跑着跑着,会不会突然倒下……

风把她的裙子和马的鬃毛吹向神秘的蓝色雪山的方向。她终于听到了欢呼。

她不知道是谁赢了。无论是谁赢,她都会感到高兴。她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的马儿说,你看这些野马一样的男人……好了,现在他们跑完了,可以老老实实地回家了……

汇聚在一起的灯光伴随着马蹄声和摩托车的引擎声,向四面八方散开去,那条小小的银河也向四面八方流泻开去,草原上又撒满了星星,最后,那些星星隐进了一家家毡房,草原重又安静了。

这塔合曼草原夜晚的赛马,在萨娜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即使现在,它也像一场梦,即使她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也不相信这是真实的。

他们从雪山的方向走了过来。月光使神圣的雪山银色的雪冠显得透明,像一块巨大的水晶,雪山黑色的基座深沉得探不到底。过了一会儿,雪山显得远了一些,雪冠成为他们的背景,他们的影子就更加清晰了。夜晚的草原似乎柔软了许多,马儿行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响。他们还沉浸在刚才赛马时飞扬的激情里,都不说话,使他们看上去像是在梦里乘马而行。到了离萨娜不远的地方,海拉吉和他们分手了,他在一个小伙子的护送下,朝自己的毡房走去。他们说了些道别的话,口气像孩子在跟父亲道别。他俩看着老人的背影,目送他走了好远。

然后,萨娜听到卢克说,哎,真是痛快呀,七年没有赛马了。

你还真行啊,你坐在城市的房子里,屁股七年没有沾过马鞍,骑术还是那么好!还有这烈火,还像匹儿马一样。

可我还是没有跑过你啊,你又赢了。

你得承认,烈火老了……你跟我不一样,我这七年间,自己还时常偷偷地打马狂奔一气呢,你不知道,过一段时间,我不跑上一气,浑身就发痒;还有,我的马也好……

也是啊,马木提江啊,我知道了,你是这草原上最后的骑手了!卢克有些伤感。

马木提江叹了一口气,有些难过地接着说,没有办法,你看今天晚上来看我们赛马的年轻人都骑着摩托。今晚的赛马可能是塔合曼草原的最后一次赛马了……他顿了顿,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这次,我本来想让你赢的,七年前那次赛马也是,但我……一跑起来,就把什么都忘了。我的马一跑起来,我的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作为一个骑手,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卢克有些生气。

这两次都是不一样的,烈火老了,海拉吉也老了,我本来就该让着你们……

卢克没等马木提江把话说完,就激动地抢过他的话说,烈火没有老,海拉吉也没有老!

但我这次真的想让你得到金马鞍,想给你留一个纪念……而七年前,我想让你赢,是因为……是因为我……爱萨娜,我爱她!

萨娜听马木提江说出这样的话,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发烫了。

卢克好像没有听明白马木提江的话。他把烈火靠过去,拍了一下马木提江的肩膀说,我的马木提江弟弟,你的酒还没有醒啊,你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我的中尉哥哥,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时候,我做梦都想把萨娜娶到我的毡房里去。但你是我的对手,我提出和你赛马,就是因为我知道,我肯定能赢你,因为我那段时间天天都在练习,而你在边防连,你不可能这样做。但就在赛马要开始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想让你赢的想法。但马一跑起来,我把什么都忘了,最后,当我知道我赢了你。你记得吗,我当时哭了……

我当然记得,如果我那个时候赢了你,我也会高兴得哭起来的。

我哭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后悔,我太后悔了!

马木提江弟弟,你今天晚上是怎么啦,你这个样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记得,我在赛马开始的时候,突然觉得,萨娜应该嫁给你,你和我一样爱她,你比我有文化……她如果嫁给你,就不会在这草原上受苦了。现在,每当我看到她受苦的样子,就心如刀割。马木提江说完,就打马朝自家毡房的方向跑去了。

卢克愣了半晌,叫了一声马木提江的名字,也打马追了上去。

萨娜听了马木提江的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月色中越来越模糊,最后融进了草原的夜色里,只留下了一串马蹄声。

萨娜望了一眼天空,看到夜空里的云被风吹散了,月亮像被人用泉水洗过。她的脸上一片冰凉,啊,她多想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泪光。

注释:

①塔吉克民间传说中的唐公主,一位有天仙般容颜的女子,塔吉克语意为“群芳之首”。

2007年年末上海西岑初稿

2008年7月乌鲁木齐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