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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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七年前那场赛马(4)

好哇!太好了!你不但喜欢骑马,还要做一名骑手,我真的很高兴!我还以为我是塔合曼草原上最后一个骑手了!他让马木提江坐下,把含烟压在自己的舌根底下,接着说,但我教不了你什么。草原上的赛马不是洋人搞的那种赛马,草原上的骑手之所以成为骑手,是因为他热爱草原,热爱马。你要了解马,马是个性很强的动物,它的外表温顺安静,但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竞争意识。它们在与同类的竞争中,就是累死也不肯认输,战争中的许多马其实并不是受伤倒下的,而是由于剧烈的奔跑累死的;还有,你必须能够驾驭自己的骏马,这仅靠勇敢和技艺是不够的,还要向马展示你的智慧和爱心。马性强而不倔,非常好强而争胜,能逆风而上,无争名图利之心,你看畜群贪恋水草,但你屁股下的座骑依然昂首阔步,对丰美的牧草视若无睹,这是因为它有一颗高贵的心——你也看到过,即使是几匹马同拴一个槽头,它们也不会像猪狗那样为争食而龇牙咧嘴,他们的用心不在槽枥之间,而在千里之外。马的德性如此,骑手也要如此,人马同体同德,血脉相通——即使你的马是一匹普通的马,你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骑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但这些话是我用一生领悟出来的,我从小就在马背上溜达。

马木提江听了海拉吉的话后,很是吃惊,他没有想到海拉吉大爷能说出圣言一样的话。他涨红着脸说,海拉吉大爷,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话,但我像一个忍着饥渴在荒原上走了很多天的人,终于喝上了热腾腾的奶茶,心里舒服得很。

海拉吉得意地笑了,他也感觉刚才那些话说得带劲。

马木提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玩弄了一会儿马鞭梢,红了脸,突然问海拉吉,海拉吉大爷,我……我还想知道,您认为塔合曼草原上的好姑娘真的都喜欢最厉害的骑手吗?在塔合曼草原上,是不是只有最厉害的骑手才有可能把花儿一样的姑娘娶到自己的毡房里呢?他问完后,抚胸听海拉吉的回答,那样子,虔诚得像一个******在聆听圣训。

海拉吉哈哈笑了。他一看就知道,小伙子的心被一个姑娘迷住了,你希望从他那里知道,自己的爱情能否有一个美好而甜蜜的结局。他说,以前,这个草原上的姑娘,谁不喜欢优秀的骑手啊!而一个美丽的好姑娘如果不嫁给优秀的骑手,人们就会认为她是在作践自己。当年,我奶奶长得和我的阿曼莎一样美。——那时,伯克的儿子骑着一匹他爹给他从阿富汗的部落头人那里买来的大马,天天给我奶奶献殷勤,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我的骑手爷爷。我也是和你马木提江一样大的时候,见到了阿曼莎,就发誓要成为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的,我那时候家里那么穷,但当时草原上最美丽的阿曼莎还是嫁给了我。海拉吉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气。但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还想做一名骑手了,而以前的骑手都老了……骑手是草原的灵魂,没有骑手的草原,草原的灵魂就飘散了。现在,姑娘们都愿意找个有钱的小伙子,嫁到塔什库尔干或喀什噶尔——甚至恨不得嫁到乌鲁木齐和北京去。所以,现在当一名骑手,有可能是不幸的……所以,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问你爹要一笔钱,也到城里开个店,多挣些钱,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好姑娘。

马木提江有些沮丧,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话。他垂下脑袋,觉得这世界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差点要哭了。

哈哈,马木提江,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姑娘了?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老头子,是塔合曼草原的哪一朵鲜花把你年轻的心儿迷住了?

马木提江怕自己眼睛里的泪水跑出来,仍低着头,羞红了脸,小声说,是的……两个月前,我去草原的西边找我们家那匹走失的黄骠马,遇见了一个叫萨娜的姑娘……

哈哈,你的眼光不错啊,他是阿布杜拉的女儿,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呢,但你已能闻到了花儿的芳香,看到她开放时的美丽了。这姑娘会长成慕士塔格最美的雪莲,会长成卡拉库力的白天鹅的。但我可不敢肯定她是否喜欢一个骑手——你可能是这草原上最后一个骑手了。

我现在不管她是否喜欢,但我知道,我如果能成为您这样的骑手,我还有希望得到她。马木提江抬起头,用忧伤的语气说。

好的,很好啊,小伙子,我还可以陪你跑几年,等到哪一天你的马跑到了我的前面,你就是这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了,那时候,这草原上的姑娘都会知道你马木提江的名字。

太谢谢您了,有了您的指教,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好骑手的!他听了海拉吉的话,满心欢喜地和他道了别,骑着马又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十一

马木提江早上本想跟卢克一起去看望海拉吉大爷的,这样,他在路上就可以跟卢克讲那件事。那件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像生病了一样。萨娜问他怎么啦?他说没有什么,他哄她说,可能是昨天晚上的酒冲到头上去了,人有些昏沉。萨娜让他休息,但他还是赶着羊群出了门。

现在是高原最有生机的时节,但在马木提江眼里,却像初冬一样萧条。只有想起他和萨娜的往事,他才会好受一些。爱最终会变成一种回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记得,他认识萨娜的时候,她才十五岁。他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心里,已经被卢克占据了。她的毡房后面有一列雪山,像凝固的白云。马木提江为了找到他家那匹走失的黄骠马,已骑着马在塔合曼草原转悠了两天。他知道这匹发情的小公马一定去找它喜欢的小母马去了。它过上一段时间也会回到马群里来,但他爸爸喜欢这匹马,总担心它被人偷走了,所以一定要让他去把它找回来。马木提江走到草原的西边时,那里正在举行一场赛马会。他远远地看见她骑着一匹青鬃马,她骑在漂亮的青鬃马上,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她的美把她和其他人分开了。

马木提江把自己的马抽了一鞭,朝她飞快地跑过去。他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她的身边,好像害怕她不是人世里的姑娘,而是天使在人间的一个影子,转瞬可逝。他怕自己如果不快一点,就来不及看清她,就闻不到她身上飘散出来的花儿一样的香气了。

但萨娜没有看马木提江一眼,她不知道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看着骑手从远处跑来,她玫瑰花一样的脸蛋涨得通红。马蹄声那么密集,和电影里打机枪的声音一样密集,一匹马就是一挺机枪。她的脸憋得通红,她大声为自己喜欢的骑手加油。当骑手跑近后,所有的观众都在赛道两边跟着他们跑起来,像两股激流。骑青鬃马的她也在他们中间,她像一只长着五彩羽毛的鸟儿,在飞奔的人群里仍然那么醒目。

马木提江跟在她的后面,把找黄骠马的事早就忘掉了。他一直跟着她跑到了终点。到了那里,他才发现,有那么多小伙子簇拥在她的周围,希望得到她的一个眼波。但她好像没有看见。对于马木提江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当马木提江向他们打听她叫什么名字时,他们立即变得警惕起来,像牧羊狗闻到了狼的气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们对他充满了敌意,巧妙地把他从她的身边挤开了。

马木提江就去问一位下巴上长着一挂山羊胡子的精瘦老人,他告诉他,她叫萨娜,他又指了指骑手中的一位中年汉子,说,那位获胜的骑手就是她的爸爸阿布杜拉。

知道她是在为她的爸爸加油,马木提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到,她爸爸获胜后,她激动得哭了。她那么爱她的骑手父亲,他真是很少见过。

知道了萨娜的名字,马木提江像得到了最珍贵的宝贝,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他的心里充满了又甜又苦的味道。

赛马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带着欢乐散到了草原里。马木提江看见萨娜和她的爸爸走向雪山下的毡房。就在那一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心从自己的身子里溜走了,跟在她的马屁股后面,一跳一跳地跑远了。

他看着刚才那些骏马踏起的烟尘在空中飘散,越来越淡,最后被风带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他在心里说,我也要做一个像她父亲阿布杜拉那样的骑手,不,我要做一个像海拉吉那样的、塔合曼草原上最好的骑手!

马木提江找到黄骠马时已是傍晚,他用套马索套住它,赶着它往家走。因为他的心留在萨娜那里了,所以他不想离开这里。他一次次回过头去望那顶白毡房。他知道萨娜并不知道他的心跟着她跑了,所以他觉得自己的心流落在她的毡房外面,疲惫地像兔子那样跳来跳去,凉得像一块冰。

马木提江走得很慢,天空像一顶巨大的毡房,把草原笼罩在里面,毡房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星星。即使是在昨天晚上,他也会盯着美丽的夜空看上半天,猜想每颗星星是用什么做的。但现在,他一眼也不想看了。

他任由马儿驮着自己走。草原已变得无比宽广,好像他永远也走不回自己的家了。

十二

看着太阳就要偏西,卢克要跟海拉吉道别了。但海拉吉不让他走,他说,你是我最年轻的朋友,你一定要在我的毡房里吃了晚饭再说。卢克感觉他像自己的父亲,也就答应吃了晚饭再走。

塔合曼草原只是海拉吉的冬牧场,他的夏牧场在古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下,每年夏季,他就会在那里撑起一顶白毡房。天冷的时候,才会搬到冬牧场来。他饭量很大,现在一顿还能啃一条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没有醉意,虽然年事已高,但还可以骑着光背骏马在河川和草原上飞奔。每当卢克露出担心的神情,他都会笑着说,鹰翅在雄鹰孵出之前就和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在一起,我嘛,在我出生之前就与马背搭配着,你放心吧!我骑在马背上就像在平地上走着。

因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他的背有些驼,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马步状。这种样子,使人一看见他,就知道他的裆下有一匹好马。他一生喜欢骏马。据说他年轻时曾用三十头母羊的大价钱从阿富汗的一个部落头人那里换来过一匹好马。那马四蹄雪白,全身枣红,他给它取名“帕米尔”。他说那是一匹四蹄能踏出青烟的好马。

天还没有黑,阿曼莎做的清炖羊肉的香味就弥漫在了草原上,让人垂涎。天黑的时候,马木提江也过来了。三个男人开始喝酒,那是很便宜的昆仑特曲,五十多度,那只土陶碗很大,一瓶酒刚好可以倒一碗,那碗酒在他们手里传递着,转不了几圈就见底了。

喝了一阵酒,海拉吉知道卢克是写书的作家,就说,书真是太好了,它是安拉对人类最伟大的赐予,没有什么能比过它。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书,再然后是大地。他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我不识字,卢中尉能不能为我朗诵一点东西啊,我愿意用塔吉克民歌来换。

卢克自然很高兴,他给海拉吉朗诵了意大利天主教会的圣者方济各的《太阳颂》。他声音沙哑,朗诵得不好,但海拉吉听得入了迷,听完后,他竟然记住了第一段,并随口朗诵起来——

赞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创造物,

尤其是高贵的女主人,

太阳妹妹,

她每天用光赠送我们白昼。

她的美丽,

在光辉中容光焕发: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坚持要我把《太阳颂》抄给他,他说塔吉克人是太阳之子,应该时时听听太阳的颂歌。

三人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卢克朗诵了很多首诗歌,海拉吉也唱了很多首民歌,其中有卢克非常爱听的《黑眼珠》、《巴娜玛柯》和《古丽塔扎》。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但那苍老的声音十分独特,充满了真情,透露出爱情之歌的恒久魅力。卢克是第一次听一个老者唱这样优美的情歌。他感到唱着情歌的他那么年轻。他的眼里一直噙着动情的眼泪。

他们三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直到月上中天才作罢,然后,卢克和马木提江醉醺醺地爬上马背,任由马儿载着他们往回走。他们在马背上对着沉默的冰山喊叫,对着一尘不染的月亮歌唱。铺着月光的草原是银灰色的,它一直融入到远处黑色的山体里;那冷而神圣的雪山像是悬浮在黑色的山体上,像是悬浮在黑夜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