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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杨烈中尉之死(4)

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杨烈。“哪个杨烈啊?他上厕所能出什么问题!”我的眼睛适应着厕所里的光线。我看见杨烈躺在地上,通讯员正在压他的胸腔,对他进行人工呼吸。

我一看,就知道杨烈出事了。我检查后,知道他的呼吸已经停止。我对连长说,“高原猝死,已经没救了。

连长铁青着脸,“你******再给我看看!”

我知道这是没用的,但我还是照着连长的话,检查了一遍。然后说:“我确定,他停止呼吸已经有四十来分钟了……”

通讯员听我这么说,觉得有些害怕,自己的手像被火烧着了似的,猛的从杨烈心口处跳离开来。

杨烈的脸有些发紫,眼睛半睁着,仰望着我们。他那只手稍微向前伸着,好像他只是要摔倒了,要我们把他拉起来。

七、二级士官吴志杰

路况好的时候,我们连到冰岔口要走四个多小时。我吃了早饭,就从连队出发,我一直跑这段路,连长对我很放心。我带着大黑,大黑是我喂养的一条狗。我和大黑吃了早饭就出发了。大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显得很兴奋。

那几天天气不错,我们一路顺利,来到了冰岔口。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才是中午。我打开了一个扣肉罐头,用喷灯加热后,给大黑分了一半,自己也吃起来。大黑吃那玩意已经吃腻了,不太愿意下嘴。吃完后,我放大黑去兜风,它跑了一阵子,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卧在原来的位置上眯觉,陪我等杨副连长。

天蓝得没法形容,风很大,看不见风,只能听到风声,感觉它冰冷的手在不停地摇晃着我的吉普车。

两个多小时过后,其他两个连队的车才先后赶过来。我们都认识,老远就鸣喇叭问候,然后就挤到我的车上来闲聊。挤得我的大黑只好躲到了后面的车厢里。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了鬼脸老万的车拖着一股白色的烟尘开过来。三个红牌像三只老鸹似的蹲在大厢上,见了我们,老远就向我们挥手。他们现在是还没有扛星的红牌,我们嫌他们幼稚得很,没有理他们。我们说,还是老万有种,让三个红牌漂着大厢上来了。见了老万,我们激动地和他热烈拥抱,三个红牌也准备好了自己的怀抱,但我们只和他们礼貌性的握了握手。

风吹得大家站不稳。看到太阳已经偏西,我们领了各自连队的红牌,往各自的连队赶去。杨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大黑从后面蹭过来,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处。他吓了一跳。我说这是我的大黑,它来和你打招呼。他一动不敢动,说,他从小就怕狗,见了狗——哪怕是京巴那样的宠物狗,腿也会发软。我说,你不用怕大黑的,它是我们天堂湾的一员,很勇敢,很忠诚,在那里已经呆了十年了,是个老兵了,它一般都坐你现在的位置。看他还是害怕,我就更是看不起他了。我对大黑说,你把我们的排长吓着了,不行的话,让排长同志到后面呆着去,你回到你的座位上来?排长连说好好,坐到后面去了。大黑很高兴地哼哼了几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我说杨排长,你可以在后面的座位上躺一会儿。他说,我想看看外面的雪山。我说你以后天天都会看到,会看得你发晕,看得你恶心的。

我想我不会的。我喜欢雪,我原来很少看到过雪。我觉得雪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物质,你看,每一座雪山都不一样。它们每一个时刻都是不一样的。他说话蛮抒情的。而我害怕别人抒情,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他提起新的话题时,我就对他说,副连长,对不住了,这路不好走,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不能有丝毫分心,所以我不能和您说话了。然后,我们就很少说话。他一直看着外面的风景。可以看出来,他充满惊奇。他是个有好奇心的人,这样的人不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垂头丧气,因为他有永远发现不完的事物。但高山反应最终让他难受起来。我问,副连长,你没事吧?他说,没有前两天难受。我把氧气包递给他,说你吸点氧。他说用不着,我躺一躺就会好的。他说完用背包带把头勒住了,在座位上躺了下来。

凭我的经验,他问题不大。他有勇往直前、英勇顽强的精神。这一点,可以作为他事迹材料的一个小标题。他躺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有一会儿,他像是有些不安,身体扭捏了一番。但我当时没有想到他可能内急。常言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他如果真要大小便,我想他会喊我停车的。

一路上,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赞叹,哎呀,这地方真是太干净了,真像天堂一样纯净啊。有一次他还说,难怪有天堂湾这样的地方,难怪有作家说这是神山圣域。我们爬上黑铁达坂的时候,我问他需不需要放水。我们连的人每次到这里都会放水,从冰达坂到这里四个多小时,一般人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还有,站在高高的达坂上尿一泡高尿,有一种英雄气概。我们有时候,会在这里比谁尿得高,尿得远。连长刚上来的时候,把我们所有人都比下去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和我们比了。后来,我知道了原因,这原因是我从自己身上找到的——我们的毬把子被这高海拔很快就收拾得不行了——这就是所谓的山高氧少毬软——呵呵,原谅我说粗话。他问放什么水?我说放水就是尿尿。在这样干净的地方?不,我能坚持。是的,从他的唠叨中,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这里的干净。是的,这可能的确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但我不能不尿尿。我在车后面尿了一泡,开着车继续走。

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讲究的人,我怀疑他有洁癖,是那种洁癖性质的环保主义者。这害了他。什么?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就是他走上高原不久变成了这样的人。对,你说得对,也有可能是这大山让他敬畏。

到达连队后,通讯员老远就迎了出来。我把人交给他,就擦车去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我想,他的屎尿在路上就憋着,到了连队,已憋得受不了,所以,通讯员让他去见连长,而他却要去上厕所——他的这个行为无疑很狼狈。他的形象也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如果没有“光荣”,就这个行为,就够他在连队挣一壶的。因为我还没有听谁说过哪个学员发生过这样的事。可能是他跑得急,到了厕所猛地往下一蹲,心脑供血不足,造成了他的猝死。

他对通讯员最后说的那声谢谢,也就成了他最后的遗言。如果他知道自己要牺牲,他的遗言肯定要豪迈许多。当然,他也不会在去上厕所的时候说。

我是我们连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我们一起在路上走了四个半小时。现在想来,我真该让他坐在我的旁边,和他多聊聊的。

我回想了一下,虽然我们大概一共只说了二十多句话。但我感到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个优秀的军人。我希望他能树为典型。这样,他的死就不是白死了,我们连队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受影响。而这,就看上面怎么说。这样的事情可用辩证的思维来看待,用辩证的方法来处理。副连长,你已经是我们连队的人,可能,两三年之后,你就是我们的连长,你肯定希望连队的荣誉不受影响。杨烈也是你的同学,我想你不会让他白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八、上尉连长陈向东

你说,你们这个同学死得真是时候!操!关键时刻捞上这事。我的确非常难过。我从战士开始,就在这个连队干,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然后提干,从排长一直干到副营职连长,干得满头头发开始一根根往下掉,干得一头黑发变白发,干得白发一抓一大把,干得智力衰退**发软,本来,今年要能“授称”,我就会立功授奖,提前晋职,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圣域仙境,下凡到凡尘人世,去干个营长什么的,现在,就这一个事故就有可能让我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你可能也知道,不管你工作干得多好,一死人什么都完了。

扯远啦,这牢骚也就我们私下里发发。我把我的青春、健康、心血都赋予了边关,我还有什么所求的呢?

还是说杨烈。我在连部等他来报到,但通讯员来报告说他先要去上厕所。这样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心里就有几分不快,但我没有表露出来。在这里磨了十几年,把我的脾气磨没了。我就看军报那篇关于我们连的报道。我都差不多能背下那篇报道了。里面很大的篇幅是写我的。上面还刊登了一幅我的照片。那个记者为了采访我,差点在这里丢了小命。他其实是被高原缺氧给吓的,还没有上山就担心,上来后一有反应就害怕,在山下就吃红景天、维生素,喝葡萄糖,穿得像一头熊,氧气包背着不离身,远看就像宇航员。他让我照相时戴上帽子,说你不是离婚了吗?照片照得好看一点,说不定会有好多姑娘给你写情书呢?我跟他开玩笑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就凭这篇报道就能骗到姑娘的芳心?我们连里的事迹本来是真实感人的,但被你们笔下生花一番,让读者反而觉得是虚假的了。我就光着头,这光头刚好可以证明你的报道有真实可信的地方。那照片登在报纸上,他们说我像蒋委员长。前不久,还真有个导演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做特型演员……又扯远啦。我说到哪里去了?对,我在连部等杨副连长,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这个杨副连长还没有从厕所出来,我忍不住自己的火气了,我让通讯员去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通讯员喘着气跑回来,说杨副连长出事了。我说他拉屎能拉出什么事?他说他好像是死了。

我说你小子胡说八道!走,我们去看看。我看到他拉屎的样子,还差点笑了,说,这家伙拉个屎还装怪,你幽默得也太没谱了吧。但他没有吭气,的确没有吭气!我过去戳了戳他的头,他没有反应。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我趴下头去看他的脸,吓了一跳,心也紧了。我喊杨烈杨烈,他没有回答我。我叫来上厕所的一个副班长赶紧去把武军医叫来。

但我知道他可能不行了。

他有些狼狈——作为一个军人,就更狼狈了。通讯员把卫生纸递给我,我把他那只撑在前面的手上的尿渍擦干净,他的屎没有拉完,有一节屎还挂在屁股上,我把它弄掉,帮他把屁股擦干净。冷风从厕所下面灌上来,割人的手。他的屁股冷得像一块冰。我想把他扶起来。但他身体的姿势已经固定了。通讯员背着脸,远远地站着,他有些害怕。我把他抱起来,他的头放在我的肩上。他的脸挨着我的脸,有些冰凉。我叫通讯员过来帮我把他的大衣脱下来,铺在地上。通讯员的脸发白,手有些发抖。如果不是我在那里,他早就逃开了。但他得执行我的命令。他把大衣铺好后,我把他放在上面,我赶紧为他做人工呼吸。他的嘴唇发紫,发凉,脸上已没有血色。通讯员也不害怕了,他过来,慢慢把他的身体弄直,帮我压他的胸腔。我看见通讯员在流泪。他和我一样,都感觉杨副连长已经没救了。

武军医进来了。他一看,就说没救了。我对他吼叫道,你******胡说,就三四十分钟时间!

他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说,连长,的确是没救了。

我颓然地蹲在杨烈的身边,对武医生吼叫道,你******不是天天嚷着要救人吗,好不容易有个需要你救的人,你******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武军医看着我,说,真是对不起。

通讯员一听,哭出了声。

我对武军医说,来,你来帮我一把,把他扶起来,我把他背出去。我的声音突然变沙哑了。

武军医说,我来背吧。

我说,他是来向我报到的,还是我来背。

我把杨烈背到了荣誉室,让他在桌子上躺好。

——严格地说,他还没有来向我报到,他还不算天堂湾边防连的人,但他是在这里牺牲的。他是为了到这里来任职牺牲的。他是我的战友。他至少应该算是因公牺牲。

但是,我想强调的是,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是天堂湾边防连的人,他的死与天堂湾边防连无关。这一点非常重要。不然,我们“授称”的事就会泡汤,而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希望——也相信团里和防区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情,化腐朽为神奇。事已至此,不这样做,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