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23340600000043

第43章 寻找回家的路(4)

刚才那些话招回了你。但愿下面的话能使你知道我是谁。我没想到你竟已认不出我。我开始整理屋子。我们除了你装满诗稿的旧帆布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你的那个朋友留了一张铁床、一把缺了条腿的椅子和一张桌子以及一个小铝锅和一个煤油炉给我们。屋里其余的便是垃圾和蛛网。我去扫它们时,垃极里飞出了白森森的蛾子,它们在屋里乱撞,蝶灰呛得我直咳嗽。我感到很害怕,心惊胆战地打开门和窗户,让它们飞出去。有几个乌黑的、像是刚从淤泥里掏出来的孩子站在门口好奇地年看着我。我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因为我也是又脏又苦的孩子。收拾好了屋子,我再也没有事做。一个人呆着,一点也不习惯,觉得那一天比一年还长。时光像还是凝止的。好容易等到日头西落,想你该在黄昏里归来了吧,可连你的人影也没见到。直到天黑了,你才扛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你满头大汗,高兴地说,看我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有什么好东西呀?我问。你先猜。我猜不着,我想先看到,也早高兴一下。好吧,这是你的白连衣裙。你说你一直想给我买条白色的连衣裙。你又拿出一双鞋来,说,对了,还有一双黑的布鞋,以后有钱了,哥给你买皮鞋。另外,还扯了几尺白布,准备给小组隔一间闺房,以后,你住里面,哥住外面。我问,这得要多少钱呀,你哪来的钱呀。你说,二百元。二百元?我些吃惊,有我那时的心中,二百元是笔很大的钱,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二十元钱呢。你把白布鞋挂起来后,让我到里面换上裙子。我高兴地进去了。我闻着新衣服特有的布的香气,觉得像喝了酒一般醉。点亮了煤油灯后,我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在暗红色的灯光里,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以前,我竟忽略了。我在一面破了的镜子里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端详着自己。我没想到身体会变得如此美丽,变得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我真想冲动地走出来,把自己展示在你眼前。我流了泪,呐呐地说,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当我换了裙子和鞋,揩了泪走出来,我看见你很高兴。你很少笑过,但那时你笑得格外开心。你笑着,苍白的脸上竟有了红润的颜色。真像个天仙呢,你说。并让我把头发披着。我要你把辫子解开,然后把头发为我梳好。你说我已长大了,该自己梳头啦。你已为我梳了五年的发了,但我要你为我梳一辈子。你那么小心,好像是在解一个千古的谜。我感到有一股股小一样的暖意从每根发端流入我的脑中,告诉你,我爱你。吃了晚饭,你在外间铺了地铺,我躺在里间的床上。没久久,但便响起了你的鼾声,劳累使你摆脱了诗歌的折磨,你终于入睡了。我我轻轻地来到你的身边,在煤油灯下默默地注视着你,你的安睡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安详,并涌起了满怀柔情。

我没想到入睡了的你的神情也显得如此忧虑,你一脸的沧桑让我心碎。我轻轻地抚着你凌乱的掺了银丝的长发,轻轻地伏下身,用唇轻轻地触着你的脸。我无法忍住的泪水滴落在你的脸上,我嘤嘤地哭泣起来。我守护着你的梦,直到天色微明。从此后,你为了供养我,总是早出晚归。我要求去事,你不答应,你给我买了许多书,让我读。那此书让我开阔了眼界,更深地理解了生活和这人世,也让我更加爱你。工作使你慢慢变得壮实。脸色也不再苍白。你似乎乐观了一些。自工作以后,你没再提及过诗歌,你不再为朗诵你的诗作,也不再写诗。好像你从来就不知有诗歌似的,你和千千万万为生计奔波的人一样了。起初,这让我高兴,因为诗歌不再害你了。久了,又感到一种失落,再久,就很是痛惜了。因它毕竟是你的理想,你为它已付出了那么多,几乎是用生命在追求它,就那样荒废,真让人难以承受。我希望工作使你的心态调节后,你会重新开始。我希望那一天的到来。但半年过去了,你仍没有提及诗歌。下班后,你常常累得话都不想多说,匆匆地吃了我为你做的晚忽,倒地便睡。我很多次想提醒你,提醒你是个诗人。它虽然充满苦难,但它神圣的光辉却因普照了人们类而显现着重要的、珍贵的价值。它值得你为它受苦受难,只有它才体现着生命的价值。那是1989年夏季的一个昏暗夜晚,在你正要入睡之际,我朗诵了你的诗歌:

陨落吧,星辰

让历程遗忘你

让时光铭怀你

在悲啸的风中

让真情凝铸

在暗夜的深处

让光明复活……

闭嘴!谁让你读那些破东西的!撕掉它!撕掉它!你神经持财猛坐起来,没等我朗诵完,就狮子似地咆哮起来。你赤着脚,反懈手中的诗稿抢过去,撕得粉碎。你的头发蓬乱着,眼血红着,脸上的肌肉颤抖着,脸色土灰,神情十分恐怖。我吃惊地瞪着你,害怕地退避着。你太像一匹被激怒的狼了,你果反懈也你撕碎那诗稿一样撕碎。你看见了那个装诗稿的帆布袋,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枕边。你像寻到了要毁灭的目标,一边嘶叫着,全毁了它!全毁了它!一边向那帆布袋扑去。我见后,没命地飞扑过去,把它抢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争抢着,把我拖下了床。我哭起来,哀求着你,死死地抱住诗稿不放。最后,你终于颓然听候坐在地上。你的神情哀伤而绝望。你低声,对不起,诗意已全被碾碎,还留这些诗稿何用……我扑在你怀里,一遍遍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你捧着我的脸,默默地用你粗糙的手替我揩着眼中的泪。你扶我起来时,我却虚弱得像站不稳了。你扶着我,一直把我扶到床边,替我洗了脚上的尘土后,让我躺下,说,睡吧,哥是第一次这样对你,以后,以后再也不了。我一下抱住了你的脖子,哭着说,哥,我知道你心中积了很多很多的苦,你难受,就对我发泄吧,只是,千万不要积结在心里,那样,你会承受不了,它会把你压垮。你只是说没什么,你很好。我不敢再提及诗歌。但我替你把诗稿整理了一份,我决心无论如何要保存好它。从那以后,你又失眠了。你为了不让我发觉,你开头总是假装睡着,然后在以为我睡熟后,便坐起来,一支接一支抽着廉价而低劣的烟卷。你一坐就是很久,往往到了凌晨,也难得迷糊入睡。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如真是个梦,我倒希望沿着那梦做下去,且希望永不醒来。因为那梦超越于世俗的温馨,又沉溺于俗世的甘美,并蕴含着许多让人向往的预示,特别预示着梦境会更加完美。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梦中,我清醒着,且过于清醒了。

她(我一直只想用这个词代替她,她不愿叫她唯)一直把自己作为我的妻子,──为我的归来幸福地忙碌着,絮絮地讲述着已逝时光中是怎样地追忆着我们的过去。可我近乎失却的记忆却无法证实她讲述的一切是否与我有关。过去在我的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印迹,如同雾中的原野。

城市的黄昏已在她的絮语中来临。居室把城市的声音完全隔绝了。可看见窗外次第亮起的灯火。我发现了城市黄昏的美。我第一次有了乐观的发现。特别是那广阔的极富层次的绚料灯海被镂花的古老窗户所装饰时,它已没有了那虚伪和浮华,它的美显得格外真切朴实。

黄昏是危险的开始,至少对我是这样。如果说我恐惧黑夜的话,黄昏则令我惊悸。因为它是黑夜的前奏,随着它的到来无可逃避地黑夜就不得不开始了。对于别人,他们可以通过沉睡、相爱、交合和犯罪熬过长夜,而这些,我在夜里都做不了。虽然我不怕死亡,但我不愿让生命在沉睡中死亡,我也不习惯黑夜中的相爱,交合则应是在阳光下进行的──因为我觉得我生命的阴抑就是在孕育时没有阳光的普照。犯罪我曾努力过,只是没有适于我的,所以即使犯罪,也只有针对自己。而现在,我是惧怕这弥漫的温情。这暗下来的光线,这香水的气息,都有些令人晕眩。

唉,我说得太多了,先不说了,你先洗个澡,之后,我送给你一个礼物,你喜欢在木制的澡盆里洗澡,我相信你的这个喜欢还没有改变。她从里间走出来后,对我说。

这件事我倒记起来了,我曾对唯讲过,我说,在那个古老的住宅里,我们不要任何现在的用具和摆设──用木盆洗澡,用柴禾做饭,吸有蜡烛照明。

我没有拒绝。因为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着洗一次澡,把自己洗干净。我总觉得身上很脏,这使我很难受。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干干净净的总会好些,我感激地谢了她。

我的客气使她不悦,大概这使她感到了我和她之间存在的陌生。

她说,你原来没有这么客气过。说着,她又微笑着说,即使是我第一次见你,把费了好大的劲讨来的剩饭和水递给你吃了,你也没说声谢谢的,毕竟七年了,有些生分也许是难免的,好了,快去洗澡吧,水已兑好了。

但我没有找到洗澡的地方。我觉得古宅的构建异常复杂。我转了半天,又回到客厅。

怎么啦?水太凉了,还是太热了?

我没找到洗澡的地方。

她“噗哧”笑了,说,看你,把什么都忘了,甚至……连我……也忘了!她说后一句话时,话时充满了伤感。说完后,她引着我,穿过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才到了那洗澡的地方。

漆成朱红色的很大的一个木盆摆在屋子中央,烛光映着冒着热气的水。她走后,我脱了又脏又臭的衣服,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肉体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这是热爱上死亡的肉体吧。但它还不至于显得丑陋。

温热的水沿着我的身体漫上来,我深奥自己的肉体舒展开来,不再僵硬了。水里波动着烛光,烛光波动在我心灵里。我觉得自己被温情和烛光浸透着。我忽然堕落地想,要是能永远沉浸其中,那该多好呀。

当我裹上浴巾,觉得身体清爽多了。她给我送来了干净的衣服,我换上后,她把我领回到客厅,说,猜猜看,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我想说,你对我的帮助已够多了,我们初次认识,我不能再接受你的礼物。但我知道,我如这样说,定会伤害善良的人。我只好说,是一叠稿纸。她摇摇头。我又说,是一去英雄牌钢笔。她又摇头。我只好说,我猜不着了。她娇嗔地说,真笨!然后,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了出来。

──是一本诗集。

哦,诗集呀,印得真精美。

再看看诗集的名字,看看它是谁写的。

《第四十九声咏叹》……卢萍──著……

这是你梦寐以求的诗集,它问世好久了,而你却不知道,现在,人们正传阅这本书……她说着,竟哽咽了。

我的──诗集?我抬起头,不相信地问她。

嗯,它是你的诗集。她一边抹泪,一边肯定地点着头。

她不知何以哭得那么伤心。

我的手颤抖着,想伸出去捧过它。但却没有了那勇气,我说,它……它不是真的,它不是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