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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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寻找回家的路(5)

十一

有一深夜,你坐在那里,悲叹着说,诗歌远去了,诗神,再也不属于你了。那沙哑而绝望的声音真令我心碎,我觉得那声音像垂死的豹的哀叫,又你尸首横陈的战场上仅存的战马的嘶鸣。我发疯般地冲到你的跟前,哭2叫着说,哥,诗歌没有远去,它会你晚一样,永远忠实地跟随着你。你不要去做那工作了,带着我,让我们还是去流浪,你要永远地走在路上才行,那些机械的工作只会抹杀你的才情。我们从来没有害怕过走路,从严没有害怕过生活的苦,我只的生命应是与道路相联的。我现在已害怕这样的生命。走吧,哥,让我们离开这里,走到那路上去。你却只对我安慰地笑了笑,说,哦,你也还没有睡着呀,看你个傻丫头,什么都较真。我哭着说,自你找了工作后,就没再提及过诗歌,也没再写过一行诗,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使我快乐,而你,却在牺牲着你的理想做这一切……你却仍故做无所谓地对我说,你原来一直在路上走着,太累了,你自己也想安静安静。诗歌你终究会写的,你不可能不写它。你最近,就想把真正好点的诗整理一下,看能否出一本诗集,好了,不要担心。说着,就用后轻轻地为我梳理凌乱的头发。我的心稍得了安慰,不再说什么。我在你的怀里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和我都****着,在草原上行走。

十二

她终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坐着离她两米无宾漆成黑红色的木椅上。她的讲述使我的记忆渐渐清晰了些。我不得不承认,她对往事的追述与唯和我所经历的大致相似,那不似之处也只是我记忆的失误。她是在向我证明她就是唯,而我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头脑是清晰的,特别是在这充满温暖的诱惑的夜晚。虽然同情使我好几次差点对她说,你不用说了,你是唯。但我不能对自己撒谎。

我想,她最多遇到过唯,并与唯成了朋友,听唯讲述过与我的经历。她也许为唯的讲述感动了,而凭着女人的天真作出了一个决定:替代唯,寻找我并爱我,而我在失去了唯以后,便决定不再爱谁了,现在我只爱上了自杀。一个热爱上死亡的人,对别的一切无权回爱了。虽然她确有值得人爱的天真和执著。

我只认为她是在做一个天真而伟大的梦,以为爱能挽救一颗绝望的心,并能让那颗心重新萌发对于这个世界的诗意。这是何等幼稚的想法。但我承认那位老人的音乐暂时挽留着我。而我又只能目送着老人一步步从衰老走向死亡。可怕的死亡终有一天会带他走。失去乐声的那天也便是我生命的终点,这,我早就想好了。

七年过去了,我只在梦中见过唯。我猜想眼前的女人知道她的下落。而我只期往事永留记忆之中。回忆比现实更加完美。如今,唯一的期望莫过于她能过上尽量好的生活。

烛泪滴落在烛台上,凝成了一朵凄婉的花。

卢……卢……

她在睡梦中呼唤着我。她的手甚至举起来,无力地挥了一下。我看到她脸上的泪一片晶莹,在桔红的烛光的蚬照下,如血。这使我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激流直达内心深处,在那里激起了难以平静的浪涛。我被感动了。随着她梦中的呼唤,我的心中响起了老人的乐声。那乐声似乎在整个老宅里回荡。我与她素昧平生,她却仅仅听了唯的讲述,便将我铭于她的心中,并用整颗心爱着我,我意识到了人类情感的不可思议;也意识到了它的伟大和永恒。

我轻轻地走到她的眼前,看见她略有些凌乱的头发和烛光映衬的脸,有一种揪心的哀凄的美。她的眉微微地恋着,睫毛又黑又长,如栅般护着紧闭的双眸。鼻尖轻蹙着,丰润的唇上闪耀着小小的亮光,细长的脖子很白,胸承着她的呼吸微微波动,伸出拖鞋的脚趾从长裙中露出来,显得格外孤单。

我突然想好尽可能是唯就好。但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和唯一样美的女人。

当我多年以后仍习惯性地把手触向那发,要梳理它里,手却突然僵住了。我记起了唯在我每次梳理她头发时的幸福与安详;而当我每每使不快或伤心时,我道歉的方式便是梳理她的头发,那时,她会慢慢地止住哭,然后静静地躺在我怀里睡去。现在我只能站着,任凭她的泪水在睡梦中流淌。

卢……回来吧……回……回来……

这一次呓误使我心碎。我似乎听见了故园的召唤。她的头发因为她动了一下身子而从一边倾泻在胸前。我轻轻地用手把它们捧起来,觉得自己如捧着水流一般。我以手为梳,轻轻地梳理着它们。她像得了安慰似的。渐渐止了泪,安静地睡着了。

我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静待着黑夜过去,静待着老人的乐声在末夜或凌晨响起。

十三

那时正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天,世界格外阴冷。你突然失踪了。只给我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妹妹,你已长大,哥准备去走一条无尽止的长路,我的灵魂会保佑你。我当时呆住了,我发现你带增了你的诗稿,我知道你会到哪能里去。我不顾一切地狂奔着。当我到了凤凰台——那个传说中凤凰飞天的地方,看见你已坐在了架好的柴禾堆上,引火的诗稿已在燃烧,白烟正缠着你,火苗正舔着你的衣服。我大喊一声卢,就冲了过来,我不想阻止你的选择,无论生,无论死。我只是想随你走。我抱着你,紧紧地抱着你。你要把我推开,但没有推动。浓烟呛得我十分难受,火在我们身上燃烧。我说,卢……我爱你!我望着你,我隐隐看见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我们。你冷峻的眼里热泪长流。你抱着我,从火中滚了出来。我们紧紧地拥抱着,都无声地流着泪。我再一次说,我爱你,卢。你吻了我的额和唇。当如血的夕阳满人间,那被焚毁的诗稿的飞灰正被晚风向冷漠的天际卷去。你说你看见一只伤痕累累的凤凰随着青烟向高天飞去。从此,你变得更加沉默。我决心也出去寻找工作,我梦想能挣够出那诗集的钱,来宽慰你的心,我瞒着你走上了大街。但在那城中找一个工作是太难了,费了很大的劲,才在鸿运酒楼找了个作服务员的工作。其实,他们是想让我当********,我很气愤,转身走了。之后,我当过保姆,清洁工。到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好不容易积了一千多元钱。而你知道。那天晚上,当我们从月夜里相拥着回到那间粗陋居室时,我决心把自己献给你,然后,我便害割断对你的爱,回那鸿运酒楼。我知道,凄美的月光仍笼罩着人间,笼罩着大地万千的梦。有几缕月光洒进了居室。煤油灯泛着柔弱的光,显得格外朦胧。我****着身体,走到了你的面前。我哭泣着说,卢……我再也说不出话。当我投入到你的怀中,我小小的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纤草。第二天,我带着自己保存的你的诗稿,走出了家门。我给你留学了一封短信,告诉你两年后到凤台路三号的古宅去取一件礼物和一封信。没想到你七年后才到了这里,你一定以为凤台路三号是不存在的。我也知道,你在苦苦地寻找对我,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到这里来。我……

十四

她哭泣着,再也说不出话。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她的讲述使我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这七年中,我的确寻找过她,去过一个又一个地方,甚至我们初识的废墟。她的出走对我来说,一直是个不解的谜。后来,我自己也绝望了,觉得纵是寻见了她,带给她的也只是苦痛。我一直未去凤台路三号,也是这个原因。另外,在我的意识里,凤台路永远只是想象中的地方。最近两年,我一直在老人乐声萦绕的范围里徘徊。我没想到凤台路就在附近。

我每每记起与她度过的那个夜晚便后悔不已。觉得自己沾污了她的纯洁,沾污了人世里最本真的美,我原是多么希望那朵纯美的花能够在人世间开放得久些呀。而那时,我是多么难以抗拒,我那时才知唯从十三岁起便在爱我。我无法想象她纯真的心所经受的可怕的情感的熬煎,那种熬煎不是一时一地的,而是时时、地地的。

至善至美的保持必须承受大苦大痛,而更让人惶惑的是,它根本不可能保持长久。

而为了我诗集的出版,唯竟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记得,当我为寻找唯到达第二个城市时,我在大街上遇见过她,她提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箱子,穿着一身黑色箱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哀怨地看着我,当我欣喜地走去,她却没了踪影。当我继续寻找唯,来到第三个城市,我又遇见了她,她这次穿一身白色的衣服,仍提着那只很大的黑色箱子,也许是太累了,她坐在街边的木椅上睡着了,当我走过去,椅子空空的,周围也没一个人影。在第四个城市遇见她时,已是冬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长发挽成了一个乌亮的髻,那个黑色的箱子仍提在她的手里。她站在车站在台阶上,从上到下看着我,因是突然相遇,她离我很近,我看见她面容憔悴,脸上泪光莹莹,我急切地呼喊了一声唯,但她马上消失了。当我回到这座城市时,我看见她立在深夜的街头。但我走近时,又不见了她的踪影。

想起这些,当我再看那哭泣的女人时,我想,她也许确实是唯。

唯。

我呼唤她。

她却转身朝里屋走去。

我跟着她。她一直到了那个澡盆前,里面不知何时换了干净的热水。

好久,她说,我的身体是这样肮脏,它被一次次沾污。但它对那些发泄****的男人觉睡着,只有在你面前,它才苏醒过来……你帮我洗洗,只有你能洗净它,洗净了,我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脱着她的衣服。它的肉体因忍受过无数羞辱和蒙满欲尘而黯然无光。

她的肉体于我已不陌生,当我触到它时,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亲切感,我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肌肤上。她却沉静地不动声色。她一次一次地换水,共换了九次。当她出水芙蓉般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感到无比欣慰。同时,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因为我那时才发现,她本来是很干净的。

我像揩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揩****身上的水迹。她对我感激地嫣然一笑。寻笑因带了凄楚而显得格外动人。

她问,我干净了么?

我说,你本来一直都是干净的。

她便低垂了眼脸,轻轻地说,抱抱我。

我抱起我她,感到抱着一怀云彩,一绺清溪,她的一只手伸向前方,拿着烛台,为我引路。

你能这样抱着我,到街上去么?

能。我毫不犹豫地说。

那,走吧,你难道不怕邪恶的眼睛伤害我?

你的身体能使邪恶的心变得纯净。

她笑了笑,说,走吧。

天刚亮,被污染的晨光艰难地透到繁忙的街上,我抱着****的唯走上了大街。

她的手里仍拿着那只红色的烛台,烛仍燃烧着烛光飘忽,烛泪淋漓。让人感到这一切都是被烛光照亮的。她微合着双眸,一脸安详。

刚走进街市时,世界仍是喧嚣的。但随却,城市静默默了。一切都为我们让开了道。他们因为惊愕而变得像可操纵的木偶,当我们经过,他们都自动地让开了道;当他们醒过来,便默默的,很有秩序地跟着我们。我们身后很快汇成了一条静静流淌的河。

晨光终于隐遁,烛光仍旧明亮。我们的血脉平静得近乎神圣。不只是我,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接受神圣的洗礼。

就在这时,她对我说,我不是唯。

你说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是唯。

那你是谁?

这并不重要,反正我不是唯。

那么,唯呢?

她五年前,自杀了,在你的诗集出来的当天清晨。现在,你也许还不知道,那本原没人愿出的诗集问世后,已再版了七次。她是在凤凰台****而死的……

人世静默了很久。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远方传业,那……那……她一定……一定变成了一只金色的……金色的凤凰!

这时,我听到老人的乐声重又响了起来。我抱着怀中的女人,在乐声中,向凤凰台狂奔而去。

我听见一声接一声咏叹在人世间加回响,我隐约看见有一只凤凰在咏叹声中飞升……

1996年7月下旬至9月上旬写于乌鲁木齐~塔什库尔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