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二傻的立功喜报由县武装部、县民政局的两个挺着板油肚的干部郑重其事地送到他家时,他父亲张三丰把那张立功喜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相信地问了好几次,这真是我儿子二傻的喜报吗?
武装部的干部说:“我们开头也不相信,因为……啊,这个……二傻,不,张冒同志的情况我们都了解,所以我们详细核实了,最后还给部队去了公函,部队回的公函说就是您儿子二傻……哦……张冒同志的,说他为了保护部队的财产,差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们县上很重视,要我们亲自把立功喜报和政府的慰问品以及奖励给的五百块钱送到你们家里来!”
张三丰听了那干部的话,突然张着一张掉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堆起一脸的皱纹,“哇”地哭了:“你这么说,我儿子难道已经死掉了吗?”
“他好好地活着呢,你老人家没有听明白,我刚才是说的差点献出年轻的生命,差点,就是还没有献出。”
张三丰一听,又哭了,他哭着说:“没想到我儿子二傻出息了,你们都叫他同志了,这之前,他的姓名都很少有人叫过。这些慰问品和钱我就不收了,你们还给政府吧。”
民政部的干部说:“你的儿子在部队给我们家乡父老争了光,这是政府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是不行的。”
几个撵过来看热闹的婆娘看到张三丰哭成那个样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些平辈的就给他开起了玩笑。其中的一位说,你娘早就死了,你个不孝顺的老东西,现在才想起哭啊!另一位说,我除了见他穿开裆裤时这样哭过,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哭成这个球样子,他哭起来这张脸啊,皱得就跟被阉过的牛卵子一样!”
张三丰横着手臂抹了一把眼泪,自豪地说,“你们这些臭婆娘哪里知道,老子这是高兴啊!”说完就笑了。他忙着叫老婆杀鸡,要留县上和乡上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共计五个干部吃饭。这些干部推辞了一阵,也就在堂屋里坐下来了。
很快,张三丰那傻儿子在部队出息了的消息就像风一样在乡里传开了,但除了村长家守寡的儿媳妇李淑芬,很多人都不相信。
二
“二傻”是张冒的乳名,他父亲张三丰快五十岁才有了他,张冒这大名是上小学时老师给取的。当时二傻这名字在乡里已叫开了,没办法,他父亲就求老师给取个大名镇一镇。老师同意了。但看了二傻的脸样儿,就笑了,说,姓是没办法变的,就取名为冒吧,冒者,突出、冒尖之意。他父亲当即同意了,没想老师的真意仍是“傻冒”。
人们都说,可能是张三丰老年得子,“枪药”不行了,火力不够了,而他老婆的肚子早就像冰窖一样冷了,所以二傻生出来后脑子就有些不够用。他不长脑子,但身子骨却嗖嗖地往上窜,到十四岁时,他已长成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然后他生长的速度慢了下来。十七岁这年,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同时,他的让他苦闷的、已经延迟的青春期也姗姗到来了。这个已长到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突然变得有些忧郁,人们看见他常常望着村长的儿媳妇李淑芬发呆。村长的儿子新婚不久,就到山西一个煤矿挖煤,不久遭遇瓦斯爆炸,连一截骨头也没有找回来,二十岁的李淑芬就这样守了寡。张冒本该叫他嫂子的,不知为什么,她守寡后,张冒每次见到她,想起她,心就会发痛,他也就不再叫嫂子而只叫她的名字了。那些天他像一个三流诗人一样在村长的房子周围出没。村长找到他的父亲,说:“三丰老哥啊,你得管管你的傻儿子了,他像一头突然感到饥饿的骚狗,老是跟着我儿媳妇的屁股转。”
张三丰听了村长的话很不高兴,他说:“老弟,你作为我儿子的长辈,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有多少黄花闺女想嫁给他啊。你家淑芬,哼,给他当娘还差不多。”
张三丰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儿子近来的确变了。他看见二傻见了李淑芬就发愣,好几次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就向别人走过去了,搞得人家羞红了脸,赶紧跑开了,他才呵呵傻笑两声,羞得脸比李淑芬的脸还要红。没过多久,他就变瘦了,体重从78公斤飞速下降到了56公斤。张三丰看了心痛,就托了媒婆想给二傻说门亲事,但他的傻名早已传遍了周围的乡镇,忙乎了半天,只有邻乡一位傻姑娘的父母同意见面。张三丰自然不同意。不久,张冒常在李淑芬周围转悠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村长脸上挂不住,气冲冲地来到张三丰家,要他摆席备酒。
“为啥子?”张三丰一本正经地问村长。
“给你儿子息祸,都说你儿子快成花痴了。”
“我儿子可不是那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老实得跟一块榆木疙瘩似的?”
“我说老哥啊,你也不要嘴硬了!这客不会让你白请,如果你舍得,我可以给乡里推荐,让你儿子去当兵。”
“当兵!这年头谁还想去当兵啊,村里的小伙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年怎么着也能挣个几千块钱,当兵两年回来还不得种地吗?你是想用我儿子去完成征兵指标吧!你以为我儿子不能出去打工挣钱吗?我是舍不得他走,我翻了年就让他到广州去挣大钱。”
“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啊,你这样说我就不管了,你就等着派出所的人来请你儿子坐班房吧。”村长说完,背着手气冲冲地走了。
张三丰看着村长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眼见村长走到了两里外,他像是想明白了,飞快地追了上去,说:“村长,好吧,这个客我请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但你觉得我儿子能当兵吗?”
“他好手好脚的,天生就是当兵的料。”村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把这样一个人送到部队去是不可能的。但他老在自己儿媳妇面前转悠也不是个事情。他接着说,“如果他走不了,过了年你得真让他打工去,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可是个要脸面的人。”
张三丰听了村长的话,点点头,去买了五斤肥膘肉,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鸡,买了十斤烧酒,把酒席备好了。
村长把村里的干部都叫上,来到了张三丰家。
张冒心想,这酒席是为向李淑芬道歉备办的,以为李淑芬也要来,满心欢喜,但一看没有她的影子,就问村长:“大叔,李淑芬呢,你怎么没有带她来呀?”
村长有些尴尬,扯了个谎,说:“她明天要去赶场,忙得很,来不了。”
张三丰一听他儿子问的话,脸就气白了,顺手操起地上的扫把,给了他一家伙,让他滚一边去。他和村长一番闲扯,入席就座。几斤烧酒下肚,村长对张三丰说:“我们现在把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就表示领受了张家的意思。现在,我们村里的干部一致同意,让张冒去考兵。”
村长原以为二傻当兵肯定走不了,没想体检下来,全乡就他一个人符合条件。一个多月后,一辆披红挂绿的卡车就真把张冒拉走了。全村人都去欢送他。李淑芬穿着一身有花的新衣服,像一丛花似的,独自站在远处的山梁上,张冒看到她后,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他紧紧抓着小学生送给他的大红花,朝着她使劲地挥,把那纸花挥得哗哗响。
张三丰看到儿子走远后,觉得像在做梦,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儿子真的当兵走了。”
三
张冒坐在火车上,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对什么都好奇。他一米八五的个子在火车里来回晃,他很想知道这火车有多长,便主动提出为大家服务——给整个新兵专列的人倒开水。但他马上就埋头于提暖瓶倒开水的工作,把探究火车长度的事给忘了。他瘦削的脑袋满是汗水,支在长长的脖子上,一双眼晴一直笑着,嘴一咧,脸上就有两个很深的大酒窝,由于没有大号的军装,他穿着四号军服都嫌短。他的身子被不合身的军装紧紧地裹缠着,细长的腿有一大截露在外面,像一只掉了毛的瘦公鸡。
他的行为马上得到了表扬,列车广播里不停地播着关于他的表扬稿。张冒的大名不停地在飞驰的火车上传扬。
他很高兴。因为广播里没有再叫他“二傻”,都是“我们的新同志张冒怎样怎样。”他高兴地想:“我们乡就我体检合格,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我的小名二傻了。”他觉得自己终于从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挣脱出来,像一条终于蜕掉了皮的蛇,一身轻松,心情舒畅。
现在要追究“二傻”这美名在部队的被传扬,还得怪他自己。张冒到达部队后,被分在新兵二营三连一排五班。记得那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由于他个子高,所以被排在了第一排的头一名,成了排头兵。那天,新兵班长详细讲了列队、点名的要领后,问大家明白了没有?新兵们都喊叫着回答明白了。于是,班长就大叫道:“第一名,出列!”
听到这个口令后,排头兵正步向前跨一步,立正,然后其余的战士随他跨出一步,对齐。但新兵班长连叫三次,他都钢钎样插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冒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动?”新兵班长怒气冲天地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大声吼道。
“哦,班长,你刚才是在叫我吗?报告班长,我不叫第一名,我叫二傻!”张冒认真地大声回答道。
队伍哗然一笑,弄得班长也没把笑止住,好半天才吼叫着对他说:“你******听着,这里没有什么张冒、傻冒,在这个整体中,你的名字就叫第一名,明白吗?”
“明白!”
但从那以后,每当喊他出列时,他还是反映不过来,待反映过来了,已几十秒钟过去了。因此屡屡出错。他长得那么高,只能站在排头,班长虽然生气,也没有办法。从此以后,张冒又重新陷入了二傻这个绰号的泥潭里。
这还没完,那次操练时,班长带队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跟着喊到四就都收住了,可他却敞开喉咙,接着吼出了三个雷霆般的数字:五、六、七。气得班长攥紧了拳头,给了他一记老拳。“张冒,你******咋回事,你是在故意和我作对吗?”
“不是,班长!”
“那请你******改正!”
“是,班长!”
但他就是改不了,只要一喊那口令,他就会把“一二三四”喊成“一二三四五六七”,直听得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凉。
他有时受了班长的严厉训斥,也会猛然刹住自己的嗓门,但仍会冒出“五”或“五六”来。气得班长本是黑红的脸总是发白。搞得每次会操五班都屈居末尾。班长最后只得认命,自叹摊上了一个倒霉兵。
紧接着,正步训练时,张冒又出了洋相。当时,班长对全班讲解了正步走的分解动作要领后,发出了“正步走”的口令,口令刚落,全班齐唰唰地把左腿踢了出去。二傻过于紧张,甩出了右腿,班长愤怒地大声训斥道:“谁把两条腿都踢了出来?”
二傻犯错已成习惯,见班长发问,有时即使不是自己,也会立马答道:“报告班长,是我!”
“你******有本事再踢出一条腿来!”班长一边吼叫,一边走过去,朝着张冒那条独立的腿踢了一脚,张冒泰山崩塌般跌坐在地上,似乎才恍然明白地大声叫道:“我只有两条腿!”他叫出了这句话,才感到了羞愧,便无言地看着班长哭笑不得的脸。
班长说:“我恨不得给你******踢出三条腿来!”说着,又踹了他两脚才解恨罢休。
张冒坐在地上,觉得班长愤怒的三脚罪有应得,就任那被踢处自己疼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忽然觉得当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当时还没闹明白冲锋陷阵与把腿踢到严格规定的高度,把手甩到第三和第四颗纽扣之间、立正时非得把中指贴于裤缝有何关系。
就这个问题,他专门去请教了一起当兵来的、邻乡绰号叫“北大”的邹辉国,邹辉国高中成绩十分优异,是县中学的前三名,他一直想报考北大,但每次接到的都是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连考五年都是如此。第五年他气愤不过,带了根尼农绳,跑到“师专”,在校长门前的梧桐树上上了吊。吊到快吐舌头时,被扫垃圾的校工发现了。校工吓得脸色煞白,大叫着把他放下,救了他的命,没想这小子缓过气后,对校工十分憎恨,一边大叫着“谁让你救我的!谁让你救我的”,一边扑上去要咬那校工,校工以为大白天救下了个吊死鬼,吓得边跑边喊:“撞上鬼了,撞上鬼了!”学校保卫科连忙招来保安,联合体育系或善奔跑者,或善拳击者,围追堵截,终于把他捕获。一见,乃文质彬彬一白面书生。
“你为什么要到我堂堂地区师范专科学校胡闹?”校长问他“不是我跟你们胡闹,而是你们在跟我胡闹。”
“我校怎么跟你胡闹了?”
“我是几水中学的优等生,我每次在入学志愿里都只填了‘北大哲学系’,可每次收到的都是你们这破学校的什么狗屁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连续五年都是这样,而我从来没填写过你们学校的志愿——告诉你们吧,我是上你们这种破学校的人吗?我即使去读托儿所,也不会上你们这样的破学校。你们说说看,你们这不是在跟我胡闹,是在干什么呢?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年年如此!我气愤不过,心想你们既要这样跟我胡闹到底,我就死给你们看算了。”
学校很快得出结论,这小伙子是读书读出了问题。说:“以后我们再也不招你了,也不敢再招你了。你就上你的北大哲学系去吧,请回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