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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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北京吉普(3)

但每个见到北京吉普的人都会向坐在里面的县长致敬——有时也搞不清他们致敬的对象究竟是县长,还是吉普。反正,在很多人眼里,即使溅在车上面的泥点子,附在上面的尘土,都泛着不同凡响的光彩。人们看见它扬起的高高的灰尘,就会停住,远远地注视它,然后右手抚胸,向它致礼;骑马的人则会赶紧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站在路边,用目光迎送它。总会有很多人想看清县长的脸,但车玻璃反射的光让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关于县长长得什么样子,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以致后来县长虽然换了好多任,牧民们都以为还是那个县长。有时候北京吉普会向人们鸣喇叭,后来人们知道,那就表示县长在问候大家了。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县长的车为了把路上的畜群轰开,大声鸣笛,牧民们也会说,听,县长在问候我们了。

但就在我和娜依家准备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的那天,县长那辆北京吉普突然开进了牧场里,并且停在了娜依家的冬窝子前!从北京吉普颠簸着开进草原的那一刻,人们就争相转告,说县长亲自进到草原里面视察来了。于是,很多人都骑马跟在碾过草原的北京吉普后面,希望一睹县长的尊容。他们没有想到县长的目的地是娜依家,他们本以为会是队长家呢。

人们第一次在草原上看见北京吉普的车门打开了,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人!当他们看到县长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时,都很吃惊。说这个小伙子真是了不起啊,年纪这么轻,就领导我们这么大面积的一个县了!虽然他的个子并不高,但人们还是以仰视的角度来看他。每个人都过来和他握手,被握过手的人激动得眼里都含着泪水。被握过的手在被握的一瞬间都变得柔若无骨,都觉得它不再长在自己的手臂上,像是长了翅膀,像鸽子一样扑棱扑棱飞走了。一位老者走上前来,向他抚胸鞠躬后,十分恭敬地问道,我们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这个能跑起来的铁家伙,我们无数次看到它跑得比马还要快,但我们从来没有摸过它。那个年轻人说,你们摸吧,每个人都可以摸一把。人们听后,小心地走上来,像触摸圣器一样,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整个车从头抚摸到了尾。最后,还是那位老人抚胸鞠躬后,说,谢谢尊敬的县长。听人们这么说,娜依忍不住笑了。看来,当这个小伙子原来骑着马来这里瞎逛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马伊尔江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他爸爸了,就说,我不是县长,我是县长的儿子马伊尔江,我在县上的组织科工作。

我们见到了县长在组织科工作的儿子,也就是见到县长了,我们知足了!老人激动地说。

那好吧,你们都散去吧,我要帮我爸爸办点公务。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是没法和娜依说上话的。

听说县长的儿子要办公务,乡亲们都和他握手告别,都很满足很听话地走了。

这个县长的公子坐着他县长爸爸的北京吉普,到草原里面来向娜依炫耀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一直没有下马摸那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也没有离开,我骑在一匹现在早已去世的红马上,当娜依害羞地从冬窝子里走出来,我看到玛依尔江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但当他看到我还骑着马站在那里,就愣住了。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打着官腔说,小伙子,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你也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的话实在令我恶心,我没有理他。

当马伊尔江要和娜依说话时,我就骑马从他们跟前走过,然后在稍远处用歌声提醒娜依——

天鹅飞翔在洁净的蓝天,

狐狸只能在草丛里流窜。

天鹅栖息在湖边的时候,

如果狐狸来到你的跟前,

你不要相信它甜蜜的谎言……

马伊尔江很恼火,但他也没有办法。他邀请娜依坐他父亲的北京吉普,娜依一下害羞了,她红着脸,但她无法拒绝对那个能跑得比骏马还要快的铁家伙的好奇心,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了车。

我唱歌的声音一下变了,我骑马跟了上去。

车屁股后面喷出一股难闻的黑烟,吼叫一声,开动了,但没跑多元,就“吱”的一声停住了。娜依慌乱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我的心像被别人用剥羊皮的刀子剜掉了一块,痛得身子差点缩成了一团。我抽了红马一鞭,像一阵旋风一样跑了过去。

马伊尔江蹲在娜依身边,小心地问着什么。没想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之后,他被我像拎一只羯羊一样拎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我放在了仍在飞奔的马鞍上。他吓得像被人捅了几刀,怪叫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胡乱抓了半天,终于抓住了马鬃。马继续奔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他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把娜依怎么了?我拔出腰里剥羊皮的刀子,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没……没有怎么,我……我可以对……对着胡大发誓……

那她怎么会吐呢?我知道,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吐过,可你看看,她今天吐成这个样子,像要把心都吐出来了。

她……她只是晕车,一晕车就会吐。

你骗人,我没有坐过那个铁家伙,但我看见过,我看见你坐它没有晕车,你的县长爸爸坐了这么久,也没有晕车,为什么花儿一样的娜依坐了,就晕车了?

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去问娜依吧?

我把他从马上扔下来,来到娜依身边。娜依已经吐完了,她脸上玫瑰花一样的颜色没有了。

马伊尔江从地上爬起来,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泥土,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仓皇逃窜了。

那个毛驴子一样的家伙,他把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他……没有怎么,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个车是个魔鬼,坐在那个车里面真是遭罪死了……

那个家伙请你上车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没有安好心。你看他的车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不会这么轻易地饶了他!我说完,拿上套马杆,跨上马,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去把那个魔鬼给你抓回来!

娜依站起来,她显然想制止我,她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我拉住,但我已经上了马;她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我的马已飞奔起来,她的话还没有传到我耳朵里,就被风刮跑了。

于是,在塔合曼草原上,就出现了自有人类以来的第一幕场景,只见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吉普车拖着一溜烟尘,从草原上颠簸着驶上那条新修的马路;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手持一杆捕捉烈马的套马杆,像一个古代的勇士,追击着那个使我心爱的娜依呕吐得脸上失去了血色的四轮魔鬼。

吉普车注意到了我,它泰然自若,并不慌乱,好像还在故意逗我。有时候,它的速度很慢,我眼看就可以套上它了,没想它“轰”地叫一声,又像狐狸一样窜出了好远。

我一直把它追到了背阴的山下,那里的马路上除了积着雪,还积着从山上滑下来的碎石,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吉普车屁股后面喷着黑烟,“啃哧啃哧”地跑不快了,我拍马上前,一套马杆把它给套住了,然后,我逼迫上去,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着它,我每一鞭抽下去,草绿色的吉普车就会油漆脱落,出现一道明显的鞭痕。有几鞭子,我把车玻璃也抽碎了,我看到马伊尔江和开车的司机开始还挑衅着我,还在车里嘻嘻哈哈地笑着,那时,他们都吓得面无人色了。他们以为我一定是疯了。

在我愤怒的鞭挞下,吉普车的车身已一片斑驳,车玻璃全都碎了,就连车上的帆布也被我抽打得裂开了,在吉普车试图逃窜时,我的套马杆又把它的车灯和倒车镜给拉掉了,哈哈,这个原来很是光鲜、很是威风的四轮魔鬼,就这样变成了一只癞皮狗。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真实面目。

我的过失是因为无知,但主要是因为爱。我虽然在监狱里呆了三年,但与我的爱比起来,那真是算不了什么。前面说过了,娜依成了我的妻子。现在,我们已儿孙满堂。

哦,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讲,我从监狱里出来后,马伊尔江已当了组织科科长,他的爸爸还是县长,他的爸爸还是那么胖。有一天,我正要赶着羊群到草原上去放牧,一辆吉普车来到了我家的毡房前。马伊尔江从车里钻了出来,他面色红润、白净,像抹了羊油,浑身都充满了干部气。

我没有理他,继续把羊往外赶。

呵,兄弟,就是仇人走到我们塔吉克人的毡房前,也得给碗水喝啊。

尊贵的阿布德·阿尔·拉赫曼·巴布尔伯克的后人,在这草原上可以把水给仇人喝,但没有把羔羊送给狼吃的。

他站在羊圈门口说,那听我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狐狸嘴里的话一向都很好听,有话你就说吧!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爸爸终于实现了他祖父的爸爸阿布德·阿尔·拉赫曼·巴布尔的愿望,在他修建的监狱里关进了一个人。但你其实是挺冤枉的。你那时不知道,那车虽然是我爸爸坐,但并不是我爸爸的而是国家的,你损坏了车,就损坏了国家的财产,这肯定就要让你坐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也没有吃亏,你被这高原上的人传说成了和伯克家的后人作对的英雄。

这些我现在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然后,我要告诉你,娜依真的是因为坐车晕车才呕吐的,我连她的一个指头也没有碰过,我可以把手按在《古兰经》上发誓。

你可以不说人话,但千万不要说鬼话。

这样吧,如果你有种,你就学会开车,学会了开车,你就知道晕车是怎么回事了。

哼,你不用这样来作践、挖苦我,我一个放羊的人,能到哪里去弄个车开呢!

国家还要给县上配一辆吉普车,现在还没有司机,你如果有种,县政府就送你到喀什噶尔去学开车!

我坐牢都不害怕,我还害怕你这个伯克家的后人让我去开车吗!

那好,你是个站着尿尿的汉子,已是传说中的和伯克家后人作对的英雄,话说出来可不能反悔!

我嘴里吐出的唾沫星子都能变成铁钉子,我说出来的话,决不反悔!

既然这样,你现在就坐我的吉普车到县上去,明天就出发到喀什噶尔。

走就走!我丢下自己的羊群,坐进了他的吉普车,这车虽然早就修好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就是那辆被我用马鞭子抽打成癞皮狗的吉普车。

我就这样成了县政府的一名驾驶员,我开了近四十年车,前几年才退休,我开过各种牌子的车,虽然我知道我的娜依一坐吉普就晕车,但我还是最喜欢北京吉普。

2008年5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