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巴孜骑在他那匹心爱的叫“风”的红马背上,望着塔合曼草原偷偷地哭了。
为了这个草原,他已经偷偷地哭过好多次。他以前很爱唱祖先留下来的关于草原的古歌,自从他第一次为草原落泪,他就再也不唱了。
每一次看到草原,他的心就隐隐作痛。好几年前,他就发现草原上的牧草越来越浅,有些地方还不到秋天,地表就露了出来,看上去难看得很。草原几年间变老了,这个几千年来都年轻的草原,在短短数年间变老了。
原来,羊群赶进草原,草原就把羊群淹没了,就像把鱼儿放进水里一样。现在,牧草连羊蹄子都盖不住了,就像湖泊只剩下了淤泥。原来,羊群在一小块地方就可以吃饱,现在,他们像饿狗一样在草原上窜上一天,也只能吃个半饱。
他知道,初冬的塔合曼草原——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人的古老的冬牧场,正承受着超载的畜群的啃噬,像白云一样的羊群在草原上飘荡,但这些绵羊为了填饱肚子,已经向精怪一样的山羊学会了用嘴拱开、用蹄子刨开泥土啃食草根。
他赶着为了填饱肚子在草原上跑了一天的羊群,感到自己和羊一样疲惫。
他看见炊烟正从自家的房子——塔吉克人叫做“蓝盖力”——的天窗口冒出来。这栋土木结构的正方形平顶屋是他六年前卖了四十头羊才修好的,虽然外表看起来比较简陋,但里面却充满了亲情和温暖。
夏巴孜把羊赶进羊圈,把风拴在拴马柱上,开始把拾来的牛粪往蓝盖力的墙上贴。虽然这一切过两天就不再属于他,但他还是做得很认真。贴完一红柳筐牛粪,他在墙角抓了一把干燥的土,把手上的牛粪渣搓干净了,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望了一眼远处在夜色中有些发蓝的慕士塔格雪山,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又阴又沉。
他像是要从风身上寻找安慰似的,紧紧地靠着它,风回过头来,舔了舔他的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风说:“风,我们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还捡这些牛粪干什么呢?这让别人觉得我要反悔不想离开这里似的,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习惯了,看见了牛粪不捡起来带回家贴到墙上,就好像看见掉在地上的青稞不捡起来一样,都是罪过。听说到了平原上,都是烧煤了,我听我在县上当科长的亲戚的老婆说,那种东西发出的气味很臭,它冒出的烟有毒,你如果闻久了,就会被毒死。哪有这些干牛粪烧着好啊,容易燃,火力旺,冒出的烟有一种草原的香味。”风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像是赞同他的说法,又像是在鼓舞他把话说完。“但我在西仁乡长——也是我的好朋友面前对胡达发誓了,我到平原去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风看了他一眼,抬头望了望被夜色抬高了的雪山,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声音也有那种又阴又沉的感觉,这使夏巴孜的眼睛里一下子滚出了一串泪水。即将离开草原,他的心变得和女人一样柔软了。
他在风身上靠了好久,一连抽了好几卷莫合烟。他看着和慕士塔格雪山顶上的雪一样洁白、一样圣洁的月亮从西边一座没有名字的雪山后面升起来,洒在马背上、金黄的落叶上、红色的沙棘果上和它所能光照的每一个角落。
风像雕像一样站着,羊已经睡了,那只叫灰狼的牧羊犬蹲在羊圈门口,不时望一眼星空,像一个沉思的诗人。蜿蜒的塔合曼河结了一层薄冰,在月光中闪烁着清冷的光,夜风吹过,它像一条闪亮的蛇,在月夜里神秘地游动着。夜色中的雪山显得更加深沉、神圣,雪山和雪山顶上那片莲花状的云被月光镀上了银边。夏巴孜在心里忧伤地说:“我的祖先在这里仰望雪山度日可能有几千年了。”
每家蓝盖力的屋顶上都冒着羊奶一样白的牛粪烟,烤馕的香味、炖羊肉的香味混合着塔合曼草原金色牧草的香味和雪山上冰雪的气息飘过来,让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夏巴孜已不止一次发现塔合曼的迷人之处。他从骨子里爱着这个地方,觉得美丽的塔合曼草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了,所以才听从了西仁乡长的劝告,答应离开这里,迁徙到大沙漠边缘的、陌生的麦盖提平原上去生活。
2
夏巴孜拍了拍风的脊背,表示自己应该回屋里去了。推开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妻子阿曼莎已烧好了奶茶,牛粪火烧得很旺,全家人都围坐在火炉边等他。对于去不去平原这个问题,家人的意见还没有统一。妻子的娘家在这里,他心里当然不愿到平原上去,但夏巴孜知道,她最终会跟他走的。主要是儿子和女儿,他们的恋人都在草原上,女儿可以嫁回来,但儿子的恋人却不愿离开这里,搞得难分难舍的,像在演汉语节目中的电视连续剧。
看到牛粪火火力很旺的蓝色火苗,夏巴孜接过了妻子递给他的奶茶,把一小块馕捏在手里。他闻着奶茶和青稞面的香气,让这香气飘进他的骨髓里。就是这两种东西,也足以使他一辈子留在高原上。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生活将是完全不同的,但他答应乡长了。乡长和他是小学同学,但乡长又读了两年初中,后来就成乡长了。夏巴孜记得那是他刚从夏牧场转场回到塔合曼的第九天黄昏的时候,羊还没有吃饱,他想让羊再啃一会儿草。他望着被夕阳镀了金的草原,突然变得忧心忡忡的。他不禁唱起一首忧伤的歌来——
妈妈乳汁一样的塔合曼草原啊,
养育了我们的祖先。
即使她在最荒凉的冬天,
也给了我们无穷的温暖。
现在她突然变得苍老,
望着她的容颜啊,
像刀子割着我的心肝。
这首歌是从他自己心里流出来的。他唱完了,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说,“夏巴孜,你唱得真好啊!”
“是你啊,我的乡长大人,你一点声息都没有,像个鬼魂似的,吓了我一跳。听说上头给你配专车了嘛,怎么还骑着马到处跑呢?”
他们在马上行了吻手礼。夏巴孜闻到了他手上的香烟、白酒、羊肉和香皂这些味道组合成的干部的味道。
“你唱得太入神了,”西仁乡长给夏巴孜递了一支烟,“那玩意费钱啊,配个车还得配一个开车的,这还不是化老百姓的钱?在牧区工作,还是骑马方便。骑马下去,你们还把我当草原上的人,坐着那个车下去,我就是个与草原不相干的乡长了。”
“唉,像你这么好的官儿可难找了,看来,你还是喝这草原上的羊奶长大的西仁啊。”
“可我这个乡长也不好当啊,我现在就遇到了麻烦事。”
“什么事能难倒我们西仁乡长呢?”
“你看,这草原已经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了,有些搞科学的专家说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这草原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变成啥也不长的沙漠了,所以上头费了很大的劲儿,在麦盖提平原上修了房子,开了地,要迁一些人下去,原来只把名额给那几个自然条件差的穷乡,那几个乡已迁过好几拨,但都呆不住,又都回来了。现在,每个乡都有迁到平原去的名额,轮到我们乡带头,上头给了三户人的任务,我骑着马跑了两天了,没有一家人愿意下去。没有办法,我只好动员我大哥一家和我老婆的二弟一家,他们都同意了,但还差一户人啊。”
“唉,也真是难为你啊,麦盖提平原怎么样啊?”
“很好啊,房子是砖房,现成的,搬下去就可以住;地是开垦好的,每口人五亩地,种子、化肥都是政府准备好的,开头五年,医疗费和吃的粮食都是政府给?”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没有人下去呢,为什么迁下去的人又要跑回来呢?”
“故土难离啊,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高原上,刚下去肯定难以适应得。”
“这也是,麦盖提平原虽然没有在月球上,但要把自己的根从塔合曼草原拔起来,移到别的地方去,还是很难的。”他吸了一大口乡长给他的烟,接着说,“不过,这草原上的人是得搬走一些,不然,它真的就毁了。”
“那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乡长又给他递了一支烟。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答应呢?”
“我从刚才你唱的歌里,最主要的,你是我的朋友啊!”
“好吧,我答应你!”
夏巴孜就这样决定了离开草原这件事,没想到,他回家给家人一说,全家人都不吭气。
现在,大家好像都在等他回来。他们要把自己的话说给他这个一家之主听——
“以前我们是骑在马上,直着腰,袖着手,跟在羊群后面,阔天阔地,就什么都有了。到平原上去后,一切都改变了,轻松的牧羊鞭变成了笨重的坎土墁,为了有点收获,一年四季都得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那块土地,每天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
“更主要的是,平原上的维族人和汉族人已那样种了几千年的土地,他们对土地、季节、气候早就了解透了,而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看到土地就像看到高耸入云的雪山一样,有一种敬畏感。土地嘛,就是长庄稼的,种子撒进去,自己好好地长就行了,可又得翻耕、平整,又得除草、施肥,简直就跟神仙一样难以伺候,你不伺候好了,它就啥也不长。你看这草原多省事啊!从没人管过它,可牧草一到时候就长出来了。”
“我还担心自己在平原上会迷路,平原像一张纸一样平展,那里的天空、土地、树、房子、河汊、水渠、路径、毛驴、鸟儿——还有人都长得一样,一个样子的东西肯定会让人头发晕。哪像高原,什么都是有差别的,都有自己的样子。”
“我不喜欢平原上的天空,高原上的天空可以望一辈子,平原上的天空望一眼就够了。平原上的天空一年四季像得了病,还像人们都欠他的东西,脸色难看得很。”
“平原上没有草原,看不到马群和羊群,也不能叼羊、赛马了。”
“那里的房子不能像帐篷一样搬动,一想起子子孙孙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那里了,就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我们这里下雪的时候,平原上却在下沙子。”
最可笑的是他儿子说:“那里的风也不好,高原上的风就是风,干净得可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吞,平原上的风里什么都有,沙子、土、树叶、被太阳晒干了的人和牲口的粪便,有时风大的时候,风里还有树枝和石头,这样的风一吹,就只能把嘴用一个布做的罩子罩住,我听人家说,如果不这样做,这些东西就会跟风一起,哗地塞进嘴里,把人咽死。”
夏巴孜没有说话,他一直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牛粪火在他脸上闪动,他的奶茶没有喝进去,那块馕还在他的手中。
他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母亲,在他们都像麻雀一样不停说话的时候,母亲却什么都没有说。母亲的话格外重要,如果母亲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他是会听她的话的。这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你们就不要说这么多了,夏巴孜已经答应了西仁乡长,我们就要听他的。他是一个男人,他不能昨天答应了,今天又反悔。何况,他是这个家庭的头羊,他说到哪里去,我们就跟着他到哪里去。谁都不想离开塔合曼草原,离开自己的故乡。我们祖先一直在这里放牧。但现在,这草原已经装不下这么多羊群了,如果我们都不走,都挤在这个草原上,这个草原就不会存在了。那么多人都在平原上好好生活着呢,我们也能。是牦牛就会走崎岖的山道,是雄鹰就能在有暴风雨的天空翱翔。”
听完母亲的话,夏巴孜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得脸上堆满了皱纹。她把那块金黄色的馕在奶茶里蘸了蘸,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但当他抬起头来,他发现母亲的头发更白了,阿曼莎也突然变老——他连忙安慰自己,自己和妻子都已是四十岁多的人了,已到了该老的年纪。乡长说,人到了平原上就会显得年轻。如果真是那样,他是真愿意去了,他想看到母亲和阿曼莎变得年轻,想到这里,他充满爱意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正在取馕,她没有注意到。
他觉得时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们在一起生活已二十来年了。但回忆起来,却恍然如昨。
3
第二天一早,亲戚和邻居都来了,他们是来为他们送行的。客人们坐好后,他热情地问候每一个人。请客人们躺下,以解除疲劳。娜塔莎则忙着煮奶茶。
塔合曼草原也有往外走的人,但他们都是到外面去一阵子就会回来,像夏巴孜这样把整个家像一棵白杨树一样连根挖起来,栽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还没有听说过。
夏巴孜一低头,跑出去了,一会儿,他拉进来一头羊。按照塔吉克人的风俗,给正在喝奶茶的客人们看了,客人们点头,表示满意,他很快就把一只羊杀好了。他要为客人们在草原上做最后一顿清炖羊肉。他当即把羊肉剁成大块,放到盛了清水的锅里,在牛粪火上煮着。待煮得沸腾后,便用勺子把浮在水面上的沫子清掉。然后就任它煮着,不去管它了。也不加任何调料——清水炖羊肉,真正的清炖羊肉的做法就是这样简单。
羊肉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草原。
有好几个人没有来,他们是和夏巴孜在一个夏牧场放牧的人。他们在生夏巴孜的气。因为夏巴孜要离开这里了,他一松口离开,后面他们如果不想往平原迁移,也不好说什么了。所以夏巴孜不想说话,他的手并不冷,但他把手袖着,靠在木柱上。
阿曼莎的弟弟就安慰他,“夏巴孜老哥,听说平原就像我们睡的炕一样平,这样的地方不是很好吗?你心里不要有什么想法了,我同意我姐姐跟你到平原上去。”
阿曼莎的小弟弟也说:“我听说塔合曼河的河水流到了那条叫叶尔羌的大河里,你看到那河水,就会想起塔合曼这个地方,就相当于见到我们了。”
阿曼莎的爸爸说:“据说房子是政府盖好的,地是开垦好的熟地,你们下去就有房子住,那房子肯定比这干打垒的蓝盖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