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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蔚蓝色的群山(4)

呼唤人们起床上工的梆梆①还没有敲响,山乡还寂静着,露水很大,像雨一样从树上撒落下来,撒到水田里,发出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刘世荣那天早早爬起来,正给生产队捡粪,想挣点工分。他捡了几筢****,看到秦秀莲飞奔的身影,就知道她家肯定出事了,他放下粪筐,就追了上去。

露水把秦秀莲的裤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十多里路,她没有用到一个时辰就跑完了。她跑到几水场的时候,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湿衣服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的身子显得非常分明。原来一直挂在她脸上的健康的淡淡的红晕没有了,她的脸像纸一样白。

到处都是广播的声音,几水场的人住得密集,听上去像无数个声音在用同样的话吵架。到处都是标语,写满了所有的墙,还有些标语是用排笔写在红布上的,扯挂在街道上空,在晨风里哗哗直响。街上的人一边吃惊地盯着她看,一边喊叫,快来看啰,不晓得从哪里跑来一个女疯子,还这么中看耶!

人们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跟在她的身后,有些人还跑到她前面去,想去看清她的脸。她的脸那么白,白得看见它的人心里直发凉。而她眼前只有纷乱的色彩在剧烈地膨胀、蠕动、收缩、变幻着,把场上的店铺、招牌、标语、人、狭窄的天空、雄踞在街道顶上的绿得发黑的陡峭的山体都绞进去了;她的耳边只有夏季黄昏蚊群蜂拥时那种嗡嗡嘤嘤的声音,四面都是这种声音铸成的坚不可摧的墙,人声、广播声、从街道右侧的吊脚楼下奔腾而去的河水的声音以及天空中的鸟鸣都汇入到了这一种声音里。这些色彩和声音使她想呕吐、眩晕、倒下,她觉得自己像是肚子里怀了个死胎那样难受。

她来到了公社。那原是几水一座很有名的寺庙,叫弥勒寺,是明朝时候的建筑,解放的时候,人们把里面明朝塑的佛像和菩萨像砸掉了,然后成了政府办公的地方,庙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牌子。她想进去,两个站在门口的民兵拦住了她。她说她要找自己的男人。

你要找哪个男人啊?我们两个也是男人啊。其中的一个民兵嬉皮笑脸地说。

我找……我的男人李金泉……

哦,你说的是那个贪污犯呀,他在庙子后面躺着呐,你跟我来吧!那个嬉皮笑脸的民兵把她引到了寺庙后面的一个拐角处,说,那个东西就是。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两天前出门时还是一个大活人的秦秀莲的男人李金泉,现在被他们用一床破草席简单地裹了一下,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那里。这里阳光照不到,有些阴冷。她一走近,就有几只肥硕的老鼠从破草席里跑出来,钻进了墙缝里。

她已哭不出来。她扶着那古老的明朝的寺墙,以不让自己倒下去。墙壁里那古老的寒意通过她的手传遍了她的全身。

丈夫的尸体已变僵硬了,她把丈夫的尸体从破草席里像剥一棵竹笋一样剥出来,她看见他的脸呈青紫色,他的嘴角向下撇着,眼睛睁得很大。左脸、耳朵、鼻子以及那文气的、会拨拉算盘和扣扳机的手都被老鼠啃坏了;他的眼睛无论怎样也合不上。她没有哭,好像泪水已在某个瞬间完全干枯了。她在那个时刻显得异常平静,好像在伺候疲惫的男人睡觉。她把自己衣服的袖子撕下来,把丈夫的脸蒙上——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不能再见到人世的天光。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无数条毒蛇咬噬着,疼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但她,这个叫秦秀莲的女人还是没有掉泪。她又撕了一块布,把他那被老鼠啃噬过的右手包扎好,她包扎得很小心,好像怕把他弄痛了。然后,她把他扶起来,靠着墙,说,来吧,我背你回家……说完,她背起他,从寺墙那个阴冷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人们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他们窃窃私语,相互咬着耳根,说,那个疯女人就是那个贪污犯的婆娘,她不就是原来那个反革命分子嘛。他们人心大快,眉飞色舞,幸灾乐祸,说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是,当他们看见这个疯女人背着自己的死男人从墙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嘴巴都像傻子一样张大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秦秀莲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很清晰,像踩在鼓面上。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的男人即使冰凉了,也不是很重,使她的腰不用弯得很厉害。看上去,她像一个背着自己受了伤的儿子的母亲。

她走过的地方,看热闹的人无声地让开了道。没有人再说什么,他们默默地躲回到各自的屋里去了。

牛书记可能是得到了民兵的通报,他叼着一杆铜烟锅,嘴里喷着白烟,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从庙里走了出来,走到寺门口,望了望秦秀莲的背影,就转身走进寺门里去了。

刘世荣跑到场口的时候,正碰到秦秀莲背着李金泉的尸体迎面走过来。他一看李金泉那蒙着的脸,一切都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只比李金泉小一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李金泉身子单薄,小时候都是刘世荣护着他。他走到秦秀莲跟前,哽咽着低声说,妹子,我去找一张门板来,我们抬着他走吧!

不,我自己背。

那,我来帮你背一程吧!

不,我自己背得动。

秦秀莲只顾往前走。她一路上都没有停歇,好像一点也不累。她一直把自己的男人背回自家的堂屋里,才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公公李瘸子就李金泉一个儿子,儿子出丧那一天,他不停地咳血,没过几天,他也两手一撒,离开了人世。李金泉的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失独子,又失丈夫,日夜悲啼,痛不欲生,身体很快就垮掉了。有一天早上起来,她再看不见东西,她的眼睛就这样瞎了。

一个月后,大队书记带了一些人,来到秦秀莲家的院子里,安上了喇叭、扩音器、插上了彩旗、扯上了标语,说是牛书记要在这里开一个批判李金泉贪污国家财产的现场会。秦秀莲说,你们想开什么会就开吧。

这一切准备好后,牛书记就带着工作组来了。这个现场会是个全大队的社员大会,周围的田地里都站满了人。会开到最后,牛书记掏出一份红头文件,宣布将李金泉家的三间正房即日没收变卖,以抵偿他贪污的112元国家财产。

这个决定一宣布,会场一下就静下来了。

突然,李金泉的瞎老娘扯着嘶哑了的嗓子嚎啕哭诉起来,你们这是不让人活呀,你们这是要把我全家往死里逼啊,你们要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啊……她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打起滚来。牛书记打了个响指,两个民兵便冲上去把她架住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在他们强劲有力的臂膀里哭闹了一阵,也就没有力气了。

那三间正房是用木头修建的板壁瓦房,有天楼、地楼,雕梁画栋,正梁上绘有龙凤祥云,连吊檐都绘了牡丹、荷花,还有高大的神龛、笔直的整根柏木做的、笔直的白水柱,柱子上镌刻着解放前隐居几水的清末举人卢调元写的对联。每一个细部都很讲究,据说是李瘸子的爷爷集一生的积蓄修建的,可谓是清末民初川北民居的经典。原是一个精致的三合院,但为了活命,东西两面转角的房子先后被卖掉了,只剩下了这三间正房和后来在正房西侧修的两间偏厦。

就在牛书记宣布完那个红头文件后,大队的民兵连长就带着民兵,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三间房子拆掉了,他们像工蚁一样把瓦和木料也都运走了。

秦秀莲看着留给她的一片废墟和两间土筑的偏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瞎眼公婆,也没有再喊叫,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念叨着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啊……她的泪水中有血,脸上都是那种红色的痕迹,像涂了调得太淡的红油漆一样。她在空气中摸索着,但她只摸到了还没有落定的尘埃。阳光无声的落在她那双粗糙的、青筋纵横的手上。

秦秀莲用手帕把公婆脸上的血痕和泪迹擦去,把她扶进偏厦里,说,娘,你的眼睛一哭就流血,你不要哭了。

她公婆抓住她的手,带着哭音说,哎,秀莲,谁承想家里遭这么大的劫难啊,让你受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你这么年轻,你赶快找个合适的人,离开这个家吧。

娘,不管怎样,就是讨口叫化,我也会把孩子抚养成人,也会像待亲娘一样待您。

秦秀莲就这样成了寡妇,为了赡养瞎眼公婆,抚养三个孩子,她一直没有改嫁。除了在孩子面前,也很少有人看到她笑过。

也就是从那以后,好多秦秀莲做不了的重活,都是刘世荣去帮她。这是个贪污犯之家,好多人都不再去搭理他们了,有时候不得不说话,也是闪得远远的,好像怕污损了自己的清白。刘世荣却是主动去帮她的,自从她家遭遇变故以来,他的心就一直挂念着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瞎了眼的老人,在众人的冷眼里要生活下去,该是多么难啊!他认为,自己应该去帮助他们,虽然免不了有闲言碎语,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有一次,秦秀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说,世荣哥,你还是不要来帮我了吧,这飞长流短的,对你不好啊。

他听完笑了笑,说,我光棍一条,酒鬼一个,嘴长在他们的脑袋上,他们愿说啥就说吧!

过了一段时间,媒婆哈哈婶给刘世荣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结过婚的,但嫁过去才四十多天,她丈夫在给生产队修水库时,被放炮炸起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当即死了。婆家说她克夫,把她赶回了娘家,嫁妆什么的都没有要回来。

女方家和他家隔着两架山,并不知道他喝烂酒的名声,在几水场上见他这个人长得很是周正,感觉挺好的,双方就把亲事定了下来。过年的时候,他要去给老丈人拜年。第一次到老丈人家,是要送份大礼的,要给姑娘从头到脚置一身新衣,还要送一条肥猪的后腿膀,挂面、红糖、水果糖、海带、酒、纸烟等物都得送双份;还有女方的叔伯婶娘,也得送一份礼,礼当然会轻一些,猪膀改成了刀菜,其它的都是单份的了。遇到女方叔伯婶娘多的,就得请人帮忙,才能把礼物背到女方家里去。刘世荣开的这门亲,只有一个叔叔、一个伯伯,算是省事的。他卖掉母亲留给他的那间屋的楼板,备齐了礼物,准备大年初一就去给老丈人拜年。

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刘世荣觉得十分难熬。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房子里第一次有了明天要拿来送人的四瓶酒。而几水有个说法,叫花子也有三十夜,大年三十这天晚上,人们只能守在自己的家里,名曰守岁。他孤人一个,自然是最为寞落难过的。闻着飘散在夜气里的酒肉香气,他心如猫抓。他一直惦记着那四瓶酒,他把它们放在煤油灯光里,像圣物一样一次次地端详。那是县国营酒厂生产的原度粮食酒,名曰“烧老二”,烈而纯,除了送礼,平时很少有人舍得喝。刘世荣吃了那么多“闯嘴席”,喝了方圆百里那么多户人家的酒,这样的酒也很少闯上喝过。他把酒对着灯光看的时候,看见了绚丽的光彩,他认为那就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光彩。他摇晃它们,看见酒花升腾起来,便幻想每一瓶酒都能变得像几水那样长流不息,饮之不尽。

屋子里很冷,但到最后,每瓶酒都被他摸暖了。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一瓶酒,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酒气,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大口呼吸着空气。酒气冲进他的脑子,在他的血管里弥漫,他觉得自己那沉重累赘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像烈酒一样热烈透明了,他一下变得轻盈起来。他不知道那口酒是怎么进到他嘴里去的,他感觉像甘露洒在干裂的土地上,当酒在他嘴里蔓延开来,他兴奋得浑身颤抖起来,这些甘露最后变成了蓝色的火焰,灼烧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种滋味让他感动,让他想痛哭一场。

他有一种想把四瓶酒都灌进肚子里去的冲动,但他不能负了哈哈婶的一片好意,他也想成个家,想给刘家续个香火。这是大事。为了抵挡那种诱惑,他把储存红苕的地窖撬开,把四瓶酒放进地窖里,把窖口那厚重的石板盖好,然后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战胜了自己的欲望,他有些为自己自豪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么大的牺牲,这也使他第一次隐隐对自己有些满意了。他躺到母亲留给他的那架木床上,闭上眼睛,心想,只要自己能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这一关就过去了。但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脑子出奇地清醒。那四瓶酒闪着光,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最后,他的脑子变成了一个透明的酒罐,里面盛满了那种火焰般的透明液体,似乎可以闻到从里面溢出来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