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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蔚蓝色的群山(5)

空气又阴又湿,冷得像一面结了冰的铁板。对刘世荣来说,这种有酒而不能喝的夜晚,使他觉得那寒意更难抵抗了。他盯着地窖口,觉得那压在窖口的石板自己飘了起来,里面的酒自己飞到了他的眼前,逗得他猛地坐了起来。他一从被窝里钻出来,寒意就嗖嗖地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他摸到洋火,擦了好几根都没有点燃,他觉得整个夜晚都在抖动,黑夜里的寒意和他腹腔里的火内外夹击着他,让他和夜晚一起发起抖来。一种力量推拥着他,让他激动和兴奋。那个瞬间如此幸福。当煤油灯点亮后,他看到窖口严严实实地盖着,他又看见了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四壁,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镰刀和锄头才两天没用,就长出了黄色的锈迹,还有一些陈年的挂在墙上的粮食种子——那都是他母亲生前留下的——结满了蛛网,落满了扬尘。煤油灯的光晕那么祥和,使这间又脏又乱的、充满光棍气息的房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他披上冰冷的棉袄,跳下床,两步跳到地窖跟前,把地窖的石板撬开,钻了进去。地窖里有一种让人呕吐晕厥的腐湿味,几只被惊动的老鼠,吱吱叫着,窜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刘世荣把一瓶酒抓在手里,抓得很紧,好像害怕它也像那些老鼠,吱——地叫一声,嗖地窜没了影子。他从地窖往上爬的时候,看到了映在墙上的、自己的巨大的影子,它是从地上折到墙上去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鬼怪,像一个复活的幽灵。他冲着它笑了笑,然后看着自己脑袋的影子一直爬到了屋顶上。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他的笑扯着他的脸,他的笑有些重,扯得他的脸皮生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彩,像一个捡到了元宝的穷鬼。

他把酒瓶攥在手里,来到灶头前。别人家的灶头都有三眼灶膛三口锅,是专门请打灶的师傅来垒的。他的灶头就一眼灶膛,是他自己垒的,他东家混一口,西家闯一顿,很多时候锅灶都是冷的。大年三十,他开了一次锅。

年前,生产队的一头老水牛摔死了,每人分了一斤牛肉,几水这里的人肠胃清净,除非是饥荒年,从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牛羊的下水他们都不吃的,一般都送给生产队的鳏寡孤独了。除了一斤牛肉,刘世荣还得到了半叶牛肺,一副牛小肠。他就把牛肉悄悄送给了秦秀莲。

虽然秦秀莲经历了这么多事,但刘世荣还是喜欢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有一张看不够的脸,一个小母牛一样结实的屁股,她的乳房成熟、丰满,像装满了粮食的粮仓。他平时也念想她,而当他喝酒的时候,就会更加想念,他会想,这些酒要是能和她一起喝,那该多好啊!

刘世荣知道,秦秀莲是能喝些酒的,她那个死去的丈夫李金泉生前既是大队会计,也是民兵连长,后来还成了六队的生产队长。人民公社有人到大队里来,她男人叫她陪干部喝过好几回酒,她有一次喝掉了半斤“烧老二”,直接把牛书记灌趴下了。公社干部都喜欢她给他们劝酒,因为喝得五迷三道的时候,他们可以和她开很荤的玩笑。那种时候,李金泉都只是摇晃着他瘦脖子上那颗被酒醉得像红灯笼一样的脑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嘿嘿笑着。

那时候,在其他人的眼里,她是多么光彩啊,家里的男人读过一年初中,能写会算,那么年轻,就掌握着全大队所有的账目,掌管着大队的人民武装力量,还掌管着一个生产队的生产和一百多户人家的命运。加之人民公社的干部隔三差五就到他家里来喝上一顿酒,那是多长脸面的事情啊!但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她依然时刻挂念着生死未卜的王晓军。

刘世荣长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在已经清冷了的年夜里,像放了一挂鞭炮那么响。他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站在灶台前只想秦秀莲去了,竟忘了手里还攥着一瓶酒。这样的事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只有现在——天亮后就要去给岳父拜年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那么尽心尽力地去帮秦秀莲,还是因为她把他的心给占据了。

昨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日,他帮秦秀莲背回过年的柴火,把柴火劈好后,他接过秦秀莲递给他的一碗水,喝到嘴里,才知道是酒。他喝得太猛,忍得脸都红了,才没有被呛住。他有些惊喜。她看到他那个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听到她那么爽朗的笑声。他高兴得一口就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你看你,真是个酒鬼啊,也不晓得慢慢喝!

刘世荣红着脸说,莲妹子,你也不说,我还以为是水呢,我听到你笑了!我高兴啊,这一高兴,就把一碗酒一口喝下去了。

我昨天赶场,专门去给你买酒,本来是想给你买半斤的,不想那只母鸡卖得贱,就只给你买了三两。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帮着,我这个家哪能撑到现在啊。

哎,妹子,我不就是出了一点气力吗?气力这玩意儿,用了还长,不用也就浪费了,没有啥的。

听说你明天要去给老丈人拜年了?

是啊,哈哈婶都给你说了吧。

你看你,这么大的好事情也不跟我讲一讲。那姑娘还好吧?

哎,我这个样子,哪还能去挑人家好不好啊。也不是姑娘了,听说结过婚的,名字叫赵大凤,家住赵家碥。

我听哈哈婶说那女的还不错的,你一定要好好顾惜着,你也该成个家了。刚才那碗酒,妹子还有一份祝福的意思在里头呢。

他道了谢,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就低着头回家了。

午饭的时候,秦秀莲让她大儿子牛牛给他端来了一碗炒牛肉,是用泡青椒炒的。味道很好,是他最喜欢吃的。中午吃它的时候,没有酒喝,觉得可惜,只吃了一点就舍不得吃了。现在有酒有菜,他觉得这个年夜像个年夜了,觉得这旧的一年很圆满,新年的开端也不错。惟一遗憾的是,缺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

对秦秀莲的念想使他的心思分散了一些,他不再只想着酒了,看看时间已过了凌晨,便把酒肉先敬了父母和祖先。

然后,他坐下来,打开酒瓶,小心地嘬了一小口,慢慢咽进肚子里。然后忍不住又嘬了一口。到鸡叫头遍的时候,那瓶酒已经一滴不剩了。

他把其他三瓶酒拿出来,往空酒瓶里匀了一些,然后添上水,就又有四瓶酒了。他尝了尝,酒味还蛮浓的。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望着那四瓶兑了水的酒,得意地笑了。

他的身子稍微有些发飘,这种微醺的感觉使他忍不住向往道,要是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就安逸死了!

然后,他换上哈哈婶给他借来的新衣服,准备出发。正要出门的时候,秦秀莲拉着她牛牛来了。她平时怕人说闲话,很少到他住的地方来。他觉得这被烟火薰得黯淡无光的四壁一下亮堂起来了。她穿着一条蓝华达尼裤子,两个膝盖上都补着小块补巴,上身穿着一件小红碎花的棉袄,手肘和肩膀处也打了补丁,但显得既干净又得体。自从她家出现变故以后,他就没有看见她穿过新衣服了。但这个女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和公婆儿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住的地方从来也都是清清爽爽、井井有条的,虽然全家里外就靠她一个人,好多人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但由于她操持得好,她家却很少有断顿缺粮的时候,在几水两岸,没有一个人不夸她是个好女人。

她的脸上虽然只带着很浅的笑,但小红碎花棉袄映衬得她的脸满是喜色。她的头发洗过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皂角的味道。这使刘世荣突然想起了他娘。

我家牛牛一早就要来给他荣叔叔拜年了,他吵嚷得我没办法,只好带他来了。她说完,就低下头对儿子说,牛牛,给荣叔叔拜年!

牛牛就给他作了个揖,说,荣叔叔,新年吉祥,祝你今年能娶个荣婶娘回来!

孩子的话引得刘世荣和秦秀莲都哈哈笑了。刘世荣连忙从怀里摸出两角钱来,塞到孩子手里,又把要送老丈人的水果糖抓了几颗,放到孩子衣兜里。

这让秦秀莲觉得很难为情,推辞间,刘世荣第一次触到了秦秀莲的手。她的手背都是被霜风吹得皲裂开的口子,手掌也像砂纸一样粗糙。而这双手他原来是见过的。那时,这手小而滋润,总有一种雪花膏的香气。那时候,李金泉给她安排的都是相对轻松一点的活儿,比如,在养猪场喂猪,在蘑菇房捡蘑菇,在保管室晒粮食,在生产队当记分员……那时,她的衣服是全队穿得最整洁的,一有太阳,她就带着草帽,一到冬天,她就戴上手套;一年四季,她的手上和脸上都抹着雪花膏。她的公婆很疼爱这个媳妇,所以家里的好多事情都舍不得让她做,这在乡间,真可谓是养尊处优了。而她,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她的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一样,无论见了谁,老远就打招呼了;谁家有了难处,要借点钱借点粮的,只要有,她都会慷慨地答应。那时候,没有听谁说过她半句不是。即使是李金泉一直给她安排那些轻松的活儿,也没有听谁提过一点意见。

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她的嘴还是甜,但好多人应答时都变得勉强了,好像一应答她的问候,自己也就和她丈夫有不干净的联系了,所以有些人会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有些人见了她,远远的就绕开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表明他们的立场。生产队里最重最脏的活儿都会安排她去做。原来那些借了她家钱粮的人,好像都忘掉了,没有一个人想着要还她。有一次,她家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粗粮,想让哈哈婶把从她那里借的三碗米还给她,没想哈哈婶说,那米是你的吗?那是你男人贪的集体的,我要还也只会还给集体的。她听后,愣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刘世荣触到她的手,心里很难过,但他脸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你看我这屋里像个狗窝啊,如果早晓得你和牛牛要来,我一定把屋里收拾干净。

世荣哥是第一次到老丈人家去,我放心不下,也是想过来看看的,你把衣服要穿得整齐些,去了手脚要勤快些,要少说话,少喝酒,千万、千万不能喝醉,总之,这次对你是一个考验,考验过了,今年秋上不定就能把那女人娶过来了。她说完,就把他带的礼物检查了一遍,又看了他的穿着,然后拿出一把小剪刀和一面小镜子,说,一定要把胡子剪一剪,本来是个小伙子,胡子拉碴的,让人看着邋遢、老气。这小剪刀和小镜子就送给你了,处对象了,随时都要注意自己的样子呢。

妹子啊,你看你为我想得多周到,真是多谢你啊!

这有啥好谢的?对了,到了老丈人家,你喝酒的那些光荣事也是千万不能说的。

他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那你就赶紧走吧,还得赶午饭呢。你早上定是没有吃饭的,这路远,东西重,三十多里路呢,又是爬坡下坎的,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走到呢?我给你带来了两个饭团,你在路上边走边吃吧。说完,就把用芭蕉叶包好的饭团塞到他手里。

刘世荣接过那两个温热的饭团时,心里真是感动极了。他突然想对秦秀莲说很多话,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日子并不好过,但年味仍充满了山乡的每个角落。每家的年味都不一样,有清有淡,有苦有咸,但每家都在尽力去过。年岁不好过,路上走亲串戚的人并不多。

刘世荣过了几水后,才舍得吃秦秀莲送给他的饭团,那饭团上沾着芭蕉叶的清香,每个饭团里都裹有一块腊肉。他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香的东西。虽然他是去给岳父拜年,但一路上都在郁郁地想着秦秀莲这个女人。但自己这个样子,怎么有资格去娶她呢?他无奈地对自己说。他已在私下里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过了。

快到中午时,他来到了岳父住的赵家碥,他放了一挂鞭炮后,岳父就带着他的儿子迎出来了。

刘世荣的岳父姓赵,是个杀猪匠。在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杀猪是个能吃香喝辣的手艺,特别是到冬腊月间杀年猪的时节,他的身上就总是明晃晃的,手上脸上也被猪油滋养得油腻腻的,让人一见他,就会想起好吃的猪肉,好闻的猪油的香味,就不免垂涎。他去为别人家杀猪,主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他一顿,临走,还会送上一砣板油或一块猪肉作为报酬。所以这个时节,他家是不会缺肉吃的,干瘦的一家人都会变胖,几张菜色的脸也会很快就变得红扑扑的,那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刘世荣洗了手脸,把礼物分好,他岳父见了礼物,脸上就一直挂着笑,看来他对这礼物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个家庭里的一切刘世荣都是陌生的,他有些拘谨和害羞,就在火塘边坐下来,一边嗑葵花籽,一边烤火,岳父的两个弟弟也来了,这个家族在世的长辈和男人都陆续挤到了火塘边,他们都在打量他,毫无顾忌,像在打量一头刚刚买来的耕牛,他们一边审视,也会一边打听他的家世。家里的的女性,有时则会装作做事,过来快速地瞟他一眼,想看看他长得咋样。当然,邻居也会跑来串门,也是要看看这个杀猪匠找的干儿子怎么样。

闲聊中说起他的父亲,他岳父竟然知道,说,你爸爸刘骡子不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醉死了的刘酒罐子吗?刘世荣听他这么说,很是惊奇,他这才知道他父亲的酒名远扬到了这里,他醉死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有人知道他。说起他父亲,话题就多了,但他觉得那听起来有些像传说。比如说他父亲一次能喝三斤烧酒而不脸红。还有人说,解放军有个南下干部,到县上当副县长,他父亲和副县长曾一起拼过酒。说那副县长姓钱,三十来岁,也是个嗜酒的人,外号“钱五斤”,据说能喝五斤而不倒,肚子里装着五斤酒还能指挥打仗;听说几水刘骡子能喝,有次到几水来,就把他叫去了,据说两人从头天中午一直喝到了次日早晨,但谁也没有把谁灌醉,只是大叫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