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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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巴孜归来(3)

没有什么事做,夏巴孜就试着伺弄自己的土地,他每天都要到那块地里去转几圈,他有时候隐隐地感觉到了土地的神奇,如果他在这里能呆下来,就这样一块地,就可以养活他的子子孙孙,他感觉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但他在地里转了那么多圈,也不知道该拿这块地怎么办。他走了五里路,去请教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户维吾尔族农民提依普,提依普长着一部花白胡子,本是个很热心的人,但他看了一眼夏巴孜的鹰勾鼻子,有些冷淡地对他说:“朋友,现在嘛,你先不要管,你先呆上三个月,如果习惯了,再说伺弄土地的事吧!”

“可是,朋友,这是为什么呢?我看你们都在准备着往地里种东西呢?”

“我们马上就要种冬麦了,我之所以让你先不要忙,是因为前面下来过好几拨塔吉克人,他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积极得很,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呆不住了,抛下还没有成熟的庄稼,回高原去了。”

“我不会那样。”

“他们开始都像你这样说。”

“但我是发誓要在这里住下来的。”

“这也的确难为你们,你们祖祖辈辈放羊,现在要来做农民,就像刚生下来的小娃娃一样,什么都得从头学。不过,这些都是粗活,一季庄稼就可以把什么都学会的。如果你真打算留下来,这季冬麦就一定要种上,不然,季节一过,土地就要抛荒了。你既然找到我,我就来教你吧。”

夏巴孜就拜了提依普为师傅,开始从怎样使用坎土曼开始,一招一式地学起来。他在平原上也就有了第一个朋友。

因为有政府补助的粮食,吃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其他两家人都还在观望着,他们只是干着一件事,就是全家人轮流放着那两只从高原上带下来的羊。但夏巴孜还是决定把冬麦种上,他找到提依普,问他帮别人耕一天地需要多少钱,他说五十元,但你如果需要我,三十元就可以了。夏巴孜自然很高兴,提依普三天就把他的地耕完了,然后,又教他平地,起垄,开沟,播种,就这样,在提依普的帮助下,他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上了小麦。他看着那些金黄中微微有些泛白的麦粒躺在黄土中,觉得好像是一群羊缓缓地游动在金色的草原上。也就在那天,他看见了高悬在远处的天上的慕士塔格雪山。

当翡翠一样的麦苗从黄土里冒出来,夏巴孜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她好像害怕那是假的,他用一截小树枝刨出一稞麦苗,小心地把它提起来,他看到了它乳白色的根须,他把它拿回家里,给全家人看。说这就是我们地里的麦苗。她母亲说,这也是我们在这个平原上的新的根。

7

有一天,巴亚克哭丧着脸来找他,他半天不说话,只是叹气。夏巴孜就问他,“老哥,你怎么了?”

“哎,这是什么鬼地方!”

巴亚克听他这么说,就觉得他在这平原上呆不下去了。

“我们刚到这里,肯定不习惯,久了就会好起来的。”

“我家的羊死了,两只母羊啊,还怀着羊羔子呢,我们没有种地,所以全家人轮流出去放它们,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着,没想它们越来越瘦,越来越没神了,今天一早起来,他们全都死了!”这个大男人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的,那伤心的样子,好像死的不是羊,而是他含辛茹苦拉扯的孩子。

夏巴孜知道那两只羊是巴亚克在平原上的最大的一笔财富。临出发之际,他看夏巴孜带了公羊,就多了个心眼,把自己家的公羊换成了母羊。有一只母羊还是夏巴孜家的公羊配的种。

“你没有找兽医吗?”

他带着哭腔说:“前天,我看那只羊也跟人喝伤了酒似的,要死不活的,就跑了二十多里路,去找一位维吾尔族的兽医,他听我说完后,说是水土不服,过些日子就会好的,他问我弄不弄药,我想畜牲嘛,过两天就会好的,就没舍得花钱,没想今天起床一看,它们全死了!”

“老哥,你看你不舍得花小钱,最后失了大钱。我们家的羊也跟你说的样子差不多,你这么一说,我也得赶快找兽医去。”

“这样的鬼地方,羊都活不了,人怎么活呢?”他开始没完没了地咒骂乡长,说他这个乡长不应该完不成迁移任务,就打亲戚和朋友的主意,让他们背井离乡,搞得现在成了穷光蛋。

夏巴孜知道巴亚克在塔合曼草原的所有东西——牲畜和地窝子都还留着,不像他,把什么都处理掉了。他听巴亚克气狠狠地把话说完,替乡长辩解了几句,也说了不少安慰他的话。最后,巴亚克还是决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塔合曼草原去。

可能是常年在草原上骑马的原因,夏巴孜觉得他们这些塔吉克人在平原上走路时脚步都有些轻,不像有些维吾尔人和汉人,走路咚咚响,震得地皮都微微发抖。但巴亚克这次气哼哼说要返回高原,往自己家走时,脚底下也发出了那种声响,地上的尘土腾起老高。但他并没有马上走。

夏巴孜去看了自己家的羊,除了那头公羊,三只母羊的状况和巴亚克说的差不多,他赶紧去找兽医,弄了些药片回来,给羊灌进了嘴里。但没过几天,那三只母羊还是死了,只剩下了那头活蹦乱跳的公羊。没有了母羊,留着公羊还有什么用呢?他抱着羊伤心了一场,把羊赶到三十多里外的巴扎上卖掉了。

快到汉族人过新年的时候,乡长带着一大帮人来慰问三户塔吉克人,给每家都送了沱茶和棉布。但他的身份已是副县长了。虽然如此,他在夏巴孜面前还是以朋友的面目出现的,和他握手、拥抱,一点副县长的架子也没有,这使他很感动。

副县长还带来了夏巴孜的亲家、他儿子的岳父写给他的一封书信。

副县长走后,夏巴孜把信打开了,和他料想的差不多,他的亲家要退掉这门亲事。原来,他们到平原上羊都活不了的传闻已经传到了塔合曼草原,他亲家这封有好几个错别字的书信说,在平原上羊都活不了,他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那样的地方呢?这封信他不敢让儿子看,就把它藏了起来。

西仁副县长的大哥阿扎热大概有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他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二三十岁。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乡长的父亲,当他说他是乡长的大哥时,人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他一家就四口人,他带下来的三只羊死了两只,剩下的那只它像孩子一样养着,终于在平原上活下来了。他告诉巴亚克,他好像病了,一到平原上,他的精神气儿就没有了,他如果再在平原上呆下去,就会没命了。

转眼,肖公巴哈尔节又要到了,这是塔吉克人庆祝冬去春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节日,也叫诺鲁孜节,时间在每年的3月21日,是塔吉克传说中伟大的加米西德大帝统治由东到西的大片土地时创造的。这个时节,夏巴孜更加思念故乡,他总想往高原所在的方向望。

就在这个节日到来的前两天,巴亚克和阿扎热把自己从塔合曼草原拉来的东西全部装进了他们自己合租的一辆汽车里,然后来和夏巴孜告别,他们说要离开这里,夏巴孜还以为他们只是说说气话,没想他们真的要回去了。巴亚克拥抱住夏巴孜,动情地说:“我在高原上生活惯了,所以我人虽然下来了,但根子还扎在那里,这平原上冬天的冻土虽然浅,但我的根还是扎不下去。我们一家就先回去了,现在回去,刚好可以赶上过肖公巴哈尔节。”阿扎热把自己那只羊送给了夏巴孜,说:“我感觉我这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必须要回去了,夏巴孜老哥,这只羊你就收下吧!我希望你在这个新地方有新的、幸福的好生活!”

夏巴孜望着他们的汽车在腾起的尘土中,拐进了一片白杨树里,消失不见了,但他还望着,直到那尘埃慢慢落下来。

8

当夏巴孜已经习惯弯腰面对黄土,已经是第二年秋天他的庄稼获得收成的时候。由于刚学会种庄稼,他家土地的产量并不高,但还是有两千多公斤的收成,当他捧起金黄的麦粒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这毕竟是自己在平原上第一次收获的粮食。他决心带些粮食,回一趟高原,让他们尝一尝新麦的味道。他还要去见见自己的亲家,看看儿子的亲事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班车爬上高原,当他看到卡拉库力湖蓝色的波涛和慕士塔格雪山辉煌的雪冠时,他忍不住泪流满面。翻过苏巴什达坂,他就看见塔合曼草原了,他的心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抑,他小声唱道——

金子一样的塔合曼草原啊,

像一轮明月在天空高悬。

她的美啊无与伦比,

引得我每天把她思念……

他忍不住把坐在身边的那个一路都在呼呼大睡的胖子捅醒了,自豪地炫耀道:“朋友,你看,那前面就是塔合曼草原,你看它多好看啊?”

那人从梦境中醒来,有些恼火地说:“你以为我是夏巴孜傻瓜吗?我至少有一百次经过这里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夏巴孜有些愕然,他惊讶地张着嘴,看着那个家伙,“你怎么说夏巴孜是傻瓜呢?”

“难道你不是这高原上的人吗?难道你没有听过这个说法吗?现在,高原上的人要说谁脑子不够用,被人耍了,都会说‘一看你就是夏巴孜傻瓜’。”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啊?原来你真不是高原上的人,那我就告诉你吧。夏巴孜就是这个塔合曼草原上的人,去年搬到麦盖提去了,是被他的乡长朋友哄去的。这个乡长为了当副县长,把自己的大哥和二舅子也动员去了,当然还有他的朋友夏巴孜。但他开头就给自己的亲戚说好了,他们下去只是装装样子,他一升副县长,他们就搬回来,只有那个夏巴孜不知道,把自己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在草原上什么也没有留,把全家都搬下去了,连他的老娘都搬下去了,现在,就他一户人还在平原上熬着,人们都说,哎,夏巴孜真是个傻瓜啊!没想没过多久,就传成了夏巴孜傻瓜,现在已传遍了整个帕米尔高原。”

“噢?是吗?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人觉得他是个外乡人,不再理他,把那张还攒着睡意的胖脸转过去,他还想眯一会儿。

2007年5月写于上海西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