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帕米尔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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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帕米尔情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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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给你说,我因为爱情去年春天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变成了一座冰雕,你一定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现在整个草原都流传开了,那里的人都可以作证。但对于我因何成为冰雕,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所以,我现在就把这件传奇一样的事情的原委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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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姑娘叫巴娜玛柯。我在白母马生下月光时,第一次专注地看了她。她戴着一顶刺绣非常精美的库勒塔帽,四条长长的栗色辫子一直垂到紧凑而浑圆的屁股上,她蓝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卡拉库勒的湖水,她的额头像慕士塔格的冰峰一样明净,她长长的脖子上戴着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美的像是用昆仑山上的玉雕琢出来的,她胸前佩戴着叫做“阿勒卡”的园形大银饰,她有好看的嘴巴,嘴唇不薄不厚,正好与她的微笑相配,她的鼻子高而精巧,上面饰着几点雀斑。她穿着有很多暗色小花的红裙子,像一位公主一样骑在一匹有青黑色纹理的大马上。那是她父亲的马。她偷偷地骑它出来,就是想看一眼我家的母马生下的、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驹。

这匹白马驹出生的消息在草原上传开之后,好多人都赶过来看稀奇。他们说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可爱的小马驹。它好像不是凡物,而是天上的神灵送到人间来的神驹。我的父亲马达罕也很自豪,但我不知道该给这匹小马取个什么名字。

巴娜玛柯一看到这匹白马驹,就有些嫉妒那匹母马,就喜欢得想变成白马驹的小母亲,就想上去抱住它,就想把它抱在自己怀里,每天把它亲几遍。她从马背上轻轻地跳下来,说,这马儿美得像月光一样。

我一见到巴娜玛柯,就被她那和白马驹一样清澈纯洁的眼眸打动了,我记得她在看白马驹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地看她。我看看白马驹的眼睛,又看看她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够。我看得入了迷,听到巴娜玛柯夜莺一样好听的声音传来,我惊乍了一下,脸“兀”地红了。我摸了摸脑袋,语无伦次地对巴娜玛柯说,月光?太好了!这小马的名字不是有了吗?就叫它月光吧,多好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只有你的嘴里能够说出来。

巴娜玛柯一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说,你是说,这匹小马的名字是我给它取的了?啊,月光!只有这匹小马配用这个名字。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你是赐给它名字的人,你摸吧,你摸摸它,它会很高兴的……

巴娜玛柯很高兴地走近白马驹,她轻轻的、小心地抚摸着它,像母亲爱抚自己的婴儿。白马驹看见这位天使走向它,用眼睛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躲到母亲肚子底下去。它好像和她已经相识,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她的爱抚,那种舒适的感觉使它抖动了一下自己还带着母亲子宫气息的皮毛。

巴娜玛柯感觉白马驹的皮毛光滑得就像绸缎一样,她忍不住抱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可爱的脸颊。白马驹也回报了她的爱,舔了舔她好看的手。

我羡慕死了,我想,自己要是那匹小马就好了。

我正陷入美好而又略带伤感的遐想中,巴娜玛柯用马鞭轻轻的捅了我一下,你在想什么好事啊?咹?

我的脸又红了,像是刚从美梦中醒过来。在一边的伙伴们都笑了,有人给我开玩笑,说我是在想哪个姑娘了。我把我们轰开,回到巴娜玛柯面前。

巴娜玛柯也笑了,但她只是微笑。她又抱着月光的脖子,亲了亲它的面颊,问我,这匹白马驹你们家以后会卖吗?

不会的,这匹马还怀在它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骑手夏巴孜就把定金付了,我爸爸已答应把这匹马卖给他。

巴娜玛柯略微有些失望,她说,那么,我问你,你们家的白母马还能生出这样一匹白马驹来吗?

我耸了耸瘦削的肩头,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我就很认真地回答说,这匹母马虽然是匹白母马,但它以前下的都是其他颜色的马,它这是第一次下白马,所以,它还能不能生下一匹白马驹,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有白母马自己知道,你得问它。

巴娜玛柯“呵呵”笑了,她好半天才忍住笑,我先跟你说了,我还会让我爸爸跟你爸爸说,你们家的白母马如果还能生出这样一匹白马驹来,我要让我爸爸给我买回去。我爸爸已答应买一匹好看的马给我。你到时可不能把它卖给别人。

好好好,我一定给你留下。巴娜玛柯的话让我感到惊喜。我从内心深处感激这匹白马驹和它的母亲,它们让我和巴娜玛柯有缘说了这么多话。我想,如果白母马能再生一匹白马驹,我要把那匹白马驹送给巴娜玛柯。

巴娜玛柯骑着她父亲的雪青大马走了,她栗色的长辫上的银饰在她那还显得单薄的脊背上闪闪发光。她看到那么漂亮的小马,显然很快乐,这从她的歌声中就可以听出来。看着她闪光的背影,听着她那令人陶醉的歌声,我那颗青春的心变得忧伤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是个快乐的少年,我单纯的心像高原晴朗的天空一样明净,但现在,我心灵的天空已经开始奔跑爱情的云团,这些云团有时很美,有时则变得十分黯淡。

2

我们塔吉克人每年都在夏牧场和冬牧场之间漂泊,高原的春天和秋天都短暂的像一个倩影,一般只有诗人和怀春的姑娘和小伙子能注意到。在一般人的感觉里,就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夏牧场在雪峰下面棕色的千沟万壑和大大小小的荒原里,一户牧民一条沟壑或一片荒原,在那里找个有水的避风的角落,撑一顶白色的毡帐,就开始度那漫长的夏季。那是整个高原最孤独的季节,每家每户像一丛丛羊胡子草一样,散在高原各处,音信隔绝。但在这彼此很少来往的夏牧场,一个夏季不见,小伙子长健壮了,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羊羔子长大了,小马驹长成了儿马;一个夏季不见,相爱的人情感更深,有仇的人泯仇和好。所以,从五月春天来临之际到十一月初雪降临这段时间,靠近河川的像塔合曼这样的草原都是空的,只有牧草在这里生长。这就是冬牧场,这是牧民们冬季生息修养的地方。当天空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们从一两百里远的夏牧场转场到这里,住进用土坯垒成的低矮温暖的冬窝子,把喂肥的牛羊卖掉,等待母羊产下羊羔,母牛产下牛犊,母马产下马驹,亲人们再次相见,恋人们又能相会,婚礼都在这时举行,不时会有老人去世——他们为自己在这时去世感到安慰,因为如果在夏牧场去世的话,家里人要把他运回家族的麻扎有时要费很大的力气。人们从那无数的沟壑和荒原汇聚到冬牧场的时候,草原上牛羊成群,人欢马嘶,毡房连绵,炊烟如云,充满了生机和人间气息。

虽然我和巴娜玛柯家的冬牧场都在塔合曼草原,但我家的夏牧场在高原北部的萨雷阔勒岭里,那里与塔吉克斯坦相邻;巴娜玛柯家的夏牧场则在高原南面的红其拉甫附近,边界对面是巴基斯坦,相距四百多里路。所以,我要见到巴娜玛柯很难。初夏是白母马发情的季节,所以巴娜玛柯带信来问我白母马怀上小马没有?我说已经怀上了。

我和巴娜玛柯都喜欢骏马,这使好多人觉得奇怪,因为现在很多小伙子小姑娘都是练的怎样把摩托车骑得出神入化。我们在摩托车上装饰了很多小玩意,有能在太阳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磁盘,有恐龙和各种鲜花图案,甚至还有一些国内外影视明星和歌手搔首弄姿的头像。

在我家萨雷阔勒岭里的夏牧场,我第一次如此思念一个和我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少女,高原的夏天如此晴朗,但我心里却没有一个晴朗的日子;慕士塔格雪山如此明亮,我眼里看上去,却蒙着淡淡地阴霾;我无数次梦见我变成了高原上的鸟儿,飞到了巴娜玛柯的牧场里;我常常希望自己变成一股温暖的风,吹到巴娜玛柯的牧场上,让她家的牧场开满鲜花。我每天都要骑上马,登上牧场附近最高的山峰,望着高原南面的群山,希望看见她的身影,为她一首接一首地唱塔吉克族的爱情古歌。

我还听说,县上那个最有钱的沙吾提的儿子阿拉木也喜欢上了她,他游手好闲,穿着各种奇怪的衣服,一会儿是巴基斯坦的,一会儿是美国的、一会儿“哈韩”,一会儿“哈日”,一会儿又是流行在内地的东西,他的头发也不停地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很多奇怪的样式——而这些颜色和样式在县城没有理发店能做出来,他都是专门到喀什去做的,还有人说他是坐飞机专门到乌鲁木齐去做的。他父亲本来想让他好好学习,以后能上个专门教他如何做生意的大学,但他读完初中后,死活都不读了。他不像我和巴娜玛柯,想读书但家里没有条件送我们,所以我们初中都没有读完就回到草原上放羊了。阿拉木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父亲就给他买了一辆陆虎牌越野车,他在那辆车上贴了熊、虎、豹子、袋鼠、眼镜蛇、老鹰等动物的图案,还有英文、韩文和日文的字母,看起来像一头奇怪的野兽。

塔吉克人有镶金牙的习俗。这是身份和财富的标志。没钱的人一口白牙,有点钱的人就会想办法攒上一两颗金牙,富裕的人会把所有门牙换成金牙,如果这个人满口金牙,那就是很富的人了。沙吾提全家都是满口金牙,连阿拉木也是。所以他们家的人一说话,就是真正的众口铄金,金光一片。

帕米尔高原出产宝石,沙吾提一直想发财,就天天去寻宝。他把找来的宝石卖给一个江苏人,这个肥胖的江苏人有个绰号叫“宝石大王”,塔吉克老乡找来的宝石是不是宝石都是他说了算。但很多时候,本来是真正的好宝石,他会说这个东西没用,只是一块山上到处都可以找到的石英石而已,随手就给扔掉了,待老乡走后,他再去把那宝石捡起来,揣进自己的腰包。他就这样骗了不少的宝石,成了真正的宝石大王,最后在上海开了一家很大的珠宝店。沙吾提还是小伙子的时候,曾经在修中巴公路的工程队里呆过两年,学会了说汉话,所以他就成了宝石大王的翻译,很多宝石都是他帮宝石大王骗来的,当然,他也从中得到了一份不错的报酬,攒了一笔钱,更主要的是,他跟宝石大王学会了骗人,然后学会了做生意。他在1993年古尔邦节的时候,终于在喀什装了一颗金牙回来。据说这是1949年以来帕米尔高原上第一个装金牙的人。他本来要装门牙的,但装金牙的维族人是个斜眼,所以就把金牙装在了左嘴角附近。他本来就是要炫耀一番的,如果金牙装在门牙处,炫耀时会很方便,他呲牙时人家就会看见了,现在他只有向左咧嘴时,别人才能看见。于是,他一回到高原就装牙疼,老是把嘴角往左扯,呲起左半个嘴巴,装作牙疼时的“丝丝”吸气状,没想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后来虽然装了满口金牙,但好像还是只有那一颗金牙似的,常常呲裂起左嘴角,“丝丝”吸气,生怕别人看不见。

满口金牙的阿拉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巴娜玛柯,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三个月前的一天,巴娜玛柯骑马到县城来买东西,正在街上闲逛的阿拉木看到了她的背影,就被打动了,然后他又跑到她的前面,看了她的脸,他就呆住了。他觉得自己的魂被她掳走了。他变成了她的一条狗,她走到哪里,他就忍不住跟到哪里。听说他已开着车往巴娜玛柯家的夏牧场跑了好多次。

所以,我决心要去看望巴娜玛柯,我觉得自己一定要见她一面,不然,我有可能活不下去的。

父亲曾答应过我,让我到喀什城里去玩一趟。于是,那天早上一起来,我就跟父亲说,我要到喀什城里去,您答应过我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向父亲撒谎。

父亲看着我,有些不解,巴郎,我们是在夏牧场,从这里到县城去坐班车很不方便的,何况,这些牛羊我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到了冬牧场再说吧,那时有的是空闲时间,你想在城里呆多久都行。

我就想现在去,我从来没有去过喀什城,他们说夏天的喀什城比冬天好看。我最多四五天就回来。

父亲有些无奈地说,那好吧,你长大了,有心事了,我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他说完,从贴身的汗衫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

我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父亲骑马一直把我送到公路边,把装着馕和酸奶疙瘩的褡袢递给我,嘱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大概中午的时候,就有喀什到县城的班车经过这里,你先到县城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县城有到喀什的班车。喀什城大得很,你是第一次进城,自己要留意一点,把钱装好,不要惹事生非,我四天后骑马到这里来接你。不要忘了回来时给我带几瓶酒。

我点头答应了,和父亲道了别,他便骑着马回去了。

我看着在午后的阳光下像黑绸子一样的路面,知道我顺着这条路的一端走去,就能走到巴娜玛柯的身边。想起她迷人的微笑,我的心又咚咚地跳动起来。

我在傍晚才等到那辆喀什到县城去的班车,所以到县城后,天已黑透了。我在街上找了一家五块钱一晚上的旅馆住下后,又买了送给巴娜玛柯父母的茯茶和糖。我想给巴娜玛柯也买一件礼物,但我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合适,最后把所有的商店都转完了,终于给她挑了一条红头巾。

我还看见了富家公子阿拉木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在街上晃荡,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电视里的汉族节目主持人一样花哨,他们的皮鞋在街上昏暗的灯光里闪光,他们的耳朵上竟然带着明晃晃的耳环。他们手里拿着灌装的青岛啤酒,一边喝着,一边唱着遥远内地的流行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