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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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陪凯斯走天山

作为哲学博士的凯斯

我与凯斯初次见面是在红山宾馆门前,他1.9米的个头,黄胡须,瘦长脸,鼻梁之高自不必说,配上一对深陷的灰眼睛,正是一副十足美国佬的面孔。没有几句寒暄,我们就登车启程了。

现代社会讲究的是成功,为经济利益上路奔波的人挺多,但凯斯不是,作为哲学博士的凯斯是来沐浴大自然的。在达坂城风区,这家伙看见成片的风电机群就欢呼雀跃,完全是个大孩子。而到了原野上,面对那些悬挂在灌木枝条上随风飘舞的各色塑料袋,他一副无奈的神态,远拍近照,没完没了。

我们是在下午4点到达三个岔沟口的。路到尽头,汽车就卸下一大堆行头返程了。葱茏的沟口地区水啸喧天,与低山丘陵带的干旱荒凉完全是两个世界。然而,凯斯却没有举起相机。不久后我明白了,他的哲学头脑认为,花红柳绿本是自然界的常态,而漫天飞舞的塑料袋才是病态。想想,还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能把万般事物放在理性的天平上去衡量,还谈什么哲学?

与博格达结下的不解之缘

陪同凯斯跨越天山,纯粹出于偶然。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们耗时7天,以撂倒3名队员为代价,去攀登博格达群峰最偏南的5080峰。

那是一次失败的攀登。当我们最终被一场暴风雪逐出大山时,我曾转身回望那座钢蓝与银白交映的大山,从此便与博格达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我们寻着它的基底,它的肋骨,它的皱褶,它的脊梁,去亲近它,去熟悉它。一次又一次,它让我们辛苦,让我们挫折,让我们失望,让我们再次崛起。直折腾得我们肌肤如革,鬓须如芒,却冷不下一颗如遭拒绝的男人对一个傲慢姑娘般的痴心。但无论如何,博格达每次给人的感受都是那么丰富。这种感受以奇妙的力量使一群人改变了自己的人生理念,从此不再被动地接受那些充斥世界的人生追逐,转而恢复了作为自然人本当就有的热爱与感动的天性。这种感受的远程传播,也招来了美国大个子凯斯。

与苏里坦约好,早晨8点租用他的骆驼进山,但到11点,骆驼和苏里坦都不见。我知道,对于山区牧民,8点或11点的时间概念并不像8只羊或11只羊的概念那么鲜明。但西方人凯斯,着实产生了极大的不理解。他苦着个美国脸,先后看了足足有10次手表,然后用那双忧郁的灰眼睛无声地询问着我们,请求对这种不可理喻的事件作出解释。以后我发现,他最可贵的特点就是守时。比如约定清早8点去某地,到7点59分,他一定是万事俱备,整装待发的状态,决无拖拉之嫌。

最终,骆驼降格为毛驴,驭手增加到两个,且没有自备干粮。这使我们不久以后遭遇了缺粮的威胁。

当进入沟口不久,大雨滂沱而下,山溪顿成猛龙。在反复渡河时,凯斯的一双长腿占尽风光,前边探路后边照应,颇具国际友人的风范。

吃不尽的苦头和尝不尽的乐趣

进入大本营以后的几天,阵雨和冰雹不断来袭,但那却是我们最活跃的日子。以营地为中心,我们辐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出击。黑沟冰川、以肯起达板、三个岔冰湖、四工河源头……都被我们一一踩点。渺小的个人进入苍辽的大自然,有吃不尽的苦头和尝不尽的乐趣。每天,我们从白水小姐和三壮士墓出发,感受着一种深深的悲壮美。傍晚,当落日的最后一缕金辉射向巨大高耸的博格达群峰时,冥冥中之,耳边会产生一种交响乐般回肠荡气的旋律。此时,研究哲学的凯斯,总是远远地坐在一块岩石上,面对博格达静静地注视着,思考着,书写着。不久前,听说凯斯的书已经出版了。虽然我还没看到它,但可以想象,博大的自然美与丰富的心灵美的碰撞,定会产生灿烂的火花。

在一个休整日,我们跨过营地旁的小溪,到西南侧的山崖下漫步。

突然发现,那道远看是由嶙峋的岩块镶嵌而成的没有生命的石崖,竟然包含着一重毫不张扬的繁荣——在那千百条岩缝裂隙间,生长着那么多的雪莲和红景天,还有其他一些怪异的小草。以至于站在近处,药香扑鼻,使人有一种沐浴在药香气息中也能治病的联想。水流静静地渗出岩壁,滋润着这些恬淡无求、枯荣自如的生命肌体。

此时的凯斯,仔细地品味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肯做声。其实,我们之间,谁也不想破坏这种极具静谧感的美。

能够把如此矛盾而丰富的事物协调得浑然一体的,也只有大自然了。因为它没有世俗的追逐,只有彼此相容和彼此制约的铁的法则。

生命的奇遇

当出现了食物短缺的前兆时,我自告奋勇去寻找牧民筹粮——让一个外国客人在中国挨饿是很没有面子的事。

那天,天空阴云覆盖,山风刮地而过,我翻山进入大冬沟,因蹚雪而湿透的两腿冰冷麻木。背后,博格达和4613峰在浓云中时隐时现。

前面,是被巨大的地形落差展现得一览无余的山峦沟壑。极远处,已经能够辨别出森林植被的黑绿。垂直景观的展开,使人有腾空飞翔之感。

在脚下,我发现了一些油黄鲜亮的小花,颇为感动。因为,她们已经将生命延伸到了与四周的积雪等高的位置。看来,只要有生存的条件,就会有生命的肌体,这生命就会创造一片繁荣。

感慨中,一种奇异的奔腾声传入耳际。我来不及做出判断,却分明已经意识到一种危险的迫近。右手本能地伸向我的腰刀,迅速转身——

一群马,大约二三十匹,其中还有小马驹,正旋风般地冲出我右后方的一道浅谷,向我奔来。

为什么?要来践踏我吗?我绷紧肌肉等待着。

已经奔驰到近处,它们突然以一种欢蹦乱跳的顽童姿势紧急刹车,迅速成弧状地排列在我周围,昂起美丽的长颈,开始静静地打量起我来。从那些柔和的大眼睛里,我似乎看出了它们的问题:你是谁?

一种巨大的亲切感突然溢满我的心头。在这寂寥的山莽深处,一群放野的马突然以其聪慧的眼睛发现了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便急切地冲出山谷,来会见自己的近邻来了!

远离人类,它们也感到孤寂?

一刹那的沟通,使我那只本欲伸向腰刀的右手转而抓起相机,用镜头对准了我的长脸儿朋友们。

两孔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嗅闻着这个长长的、对准着它们的筒状怪物。

一只冰冷的手,同样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轻轻抚摩着那两孔湿漉漉的鼻子。

如果有一个富于灵感的摄影师在场,一定会捕捉到一个足以使他获得摄影金奖的意境。

同为大自然中的生灵,我们本当如此和谐。在这一方面,人类反倒应该多一些检讨。

美的毁灭

当14天的考察结束以后,我们沿天山北坡下撤到天池,完成了一次南北跨越。

天池水面海拔1900米,是典型的高山湖泊游览区,景观之美令人赞叹。从冰峰雪岭中走出来,本应有重返人间的感觉。但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呢?

越是接近景区,我们越是需要频繁地捡拾那些草丛中的塑料瓶、易拉罐或者鸡蛋皮等等。

松林的枝干间拉起了铁丝,赤橙青绿黄蓝紫的彩旗在铁丝上飞舞。

当争夺游客的气氛还不够招摇时,便有成串的风轮被悬挂在高高的竿头上发疯般地旋转。毡房里,游船上,电子音响在起劲地喧闹。娘娘庙之外,还有塑料棚搭建的模拟神庙公然兀立路旁,招引人们掏钱进香。可怜几匹被驯服得石膏像般无动于衷的“骏”马,任游人在背上爬上爬下地照相,为主人赢得利益。游人脚下的草坪被践踏成坚硬的戈壁……

史料记载,20世纪30年代,这里野鸡成群,60年代,这里仍有獐狍出没,而到新世纪初,连麻雀都已经退避三舍了。当只剩下孤独的人类还在现代垃圾堆中傻乎乎地东张西望时,世界还有美吗?

不只是我的心里变了味,连凯斯的美国脸也变苦了。

美是一种价值,将价值转换为利益的过程却往往包含着对美的毁灭。当我发出这种感慨后,凯斯弹了一个响指作为回答。

凯斯指着一只出生不久,胖乎乎、毛茸茸,却被主人饰了刘海,扎了红头绳,人不人羊不羊地被拴在栏木上等待顾客花钱照相的小羊羔直问,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美是一种诱惑,为了留住美,要学会抵挡诱惑。

美是一种价值,为了弘扬美,要舍得放弃功利。美是一种纯洁,为了真美,要有更美的爱心。美是一种脆弱,为了培育她,需要高度的理性。

隔日,我和凯斯取道阜康返回乌鲁木齐。临别时话也不多。凯斯说,他和他的朋友会来攀登博格达峰。如果来加利福尼亚,他用美国菜招待我。

我肯定犯难于美国菜,但是,我喜欢和凯斯进行这种远离商业文化的跨越。